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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讯文化 杨琳 1913年3月20日晚的上海火车站，三颗子弹击中宋教仁，也撞翻了预定的历史发展轨迹。宋案发生后，国民党迅速发现了两条线索，从而锁定了直接行刺者武士英，和指使武士英的应夔丞。两名案犯被抓后在上海租界的司法机构公审，各方均派代表旁听，留下了大量审讯记录，警方还在应夔丞家中发现了其与政府内务部秘书洪述祖的电文，其中涉及刺宋。租界审讯两名案犯后，将其移交给上海当局关押。4月下旬，武士英暴毙，随后“二次革命”爆发，应夔丞越狱逃走，并在一年后死亡，洪述祖则逃往德国租界青岛。宋案的谜底在混乱中沉没……
宋教仁遇刺 宋案幕后真凶是谁？百年之内未有定论。此前最大的嫌疑对象为总统袁世凯和时任总理赵秉钧。近些年来，认为陈其美为幕后真凶，并构陷袁世凯的论调日渐高涨。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尚小明近日发文主张，认为陈其美是宋案真凶的论调不实。 凶器并未刻有“陈其美“三字 宋教仁被刺身亡当天，《亚细亚日报》发表评论，这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影射宋教仁被国民党内部人士暗杀的文字。3月26日，上海《民立报》报道称，警方在应夔丞家中搜查到手枪一把。然而《亚细亚日报》却称，该手枪上刻有“陈其美”三个字。北方的一些报纸还称，洪述祖与应夔丞皆为陈其美担任沪军都督时的手下。
陈其美 尚文指出，《亚细亚日报》刊载内容并不属实，警方确从应夔丞家中搜出手枪一把，并将其呈堂，但枪身刻有“陈其美”三字的细节，并未在审判记录中出现。如果陈其美为幕后指使者，不可能允许使用刻有他名字的手枪作案。此外，审判地点为上海租界司法机构内，政府、国民党、租界、宋教仁家属各方代表均参加了旁听，法庭从未要求陈其美出庭，国民党的对立面即政府代表也未就此提出质疑。 至于洪述祖、应夔丞皆为陈其美部下一说，1911年11月公布的沪军都督府各部门人员名单中，未发现洪述祖其人。从应夔丞家中搜出的信函显示，洪述祖和应夔丞直到1912年秋才相识，而沪军都督府已经于同年7月撤销。 刺宋案发生在上海，然而首先怀疑陈其美的报道却出自北方，此后几乎所有指摘陈其美的报道均出自北京。这些报纸都有国民党的反对党背景，或者袁世凯政府背景。 所谓“北京国务院声明”多为谎言
《真相画报》刊登了标题为《谋杀宋教仁先生之关系者》的图文指出，主使者袁世凯（上中），同谋者赵秉钧（上右），联络者洪述祖，指挥行凶者应桂馨，直接行凶者武士英（下左）。 另一则被认为陈其美主谋刺宋的证据，是一篇被冠以“北京国务院声明”的无出处史料。该“声明”称，陈其美假借应夔丞之手刺杀宋教仁，并嫁祸袁世凯。陈还贿赂司法人员篡改供词，并将武士英毒死。应夔丞已经被从租界引渡到上海当局，处境十分危险。 尚文认为，该史料一些语句的语气，诸如“幸厅长尚未允诺”、“裁判所转移之事，不知是否为法律所许”、“此皆应（应夔丞）亲告其所延（“延”为“聘”之意）之律师”等，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国务院公文中。 尚小明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所藏档案中发现一封手书残信，该信仅残留最后一页，内容与“国务院声明”中最后部分吻合。残信并无“国务院声明”字样，却在末尾写有 “乞公与当道酌之。名心叩”。可见“国务院声明”应该是应夔丞党羽写给某人的信件，希望政府将应转移出上海。
总统袁世凯和总理赵秉钧 信件中的“公”是谁，“当道”又是谁？答案就在袁世凯所存的，由“雷”（该人身份不详，有待考证）发给袁世凯的密电中。密电中称，“沪函已抄交钱锡霖（时任京师督查厅署理勤务督察长）呈阅总理（即赵秉钧）。“雷”在密电中提出几种将应夔丞解救出上海的方案，包括“再曝陈其美之不法”、“并致函恐吓法官以为牵制”。两则史料综合起来看，“沪函”应为所谓的“国务院声明”，“公”即“雷”，而“当道”是总统袁世凯和总理赵秉钧。 捋清“国务院声明”的来龙去脉后，尚文认为该信件内容多为谎言。信件中称武士英被陈其美毒死后，应夔丞贿赂看守，每顿饭必与人同坐。实际上，如果国民党要将应毒死，为何会允许他每餐找人陪吃？信件中还称武士英在公堂上承认陈其美为主使者，陈其美此后将供词篡改。事实是宋案为租界司法机构公审，各方均派代表或律师，公堂众目睽睽之下，篡改供词记录，不可能堵住现场旁听者的悠悠众口。 在“雷”致袁世凯的密电中，“雷”提出 “再曝陈其美之不法”。恰好不久，与袁世凯关系密切的《国报》，突兀的开始密集攻击陈其美。《国报》的报道都很荒谬，诸如称监狱长官陈其蔚为陈其美弟弟（两人并无血缘关系）。 《国报》上出现的言论，极有可能是为了嫁祸陈其美而编造的。应夔丞党羽给“雷”的信函，“雷”给袁世凯的的密电，《国报》的密集造谣，三者之间便产生了紧密的逻辑关系。 袁克文著《辛丙秘苑》为虚构 尚小明在论文中还对另一份史料《辛丙秘苑》的真实性进行了论证。该史料出现于1920年代，以袁世凯统治时期的秘史为主要内容，作者系袁世凯之子袁克文。
袁克文 袁克文在文中称，宋教仁北上前，曾接受陈其美和应夔丞宴请，期间陈其美问宋教仁如何组阁，宋教仁称“唯大公无党耳。”应夔丞认为宋教仁叛变国民党，欲掏出手枪，被其他宾客阻拦。一同赴宴的沈翔云告诉袁克文，陈其美和应夔丞对宋教仁极度不满。袁克文还称，应夔丞与陈其美设计了刺杀宋教仁的方案。 但参加民初国会选举的国民党是宋教仁一手组建的，政党内阁亦是宋教仁的核心思想，宋教仁不可能说出“大公无党”。应夔丞为共进会成员，并非国民党人，也不认识宋教仁，然而在袁克文的故事中，应夔丞却是国民党员，甚至是可以和宋教仁、陈其美一起吃饭讨论政局的人，这纯属杜撰。 如果应夔丞真的参加了饭局，对宋教仁产生冲突，为何当时参加宴会的他人中，只有沈翔云向袁克文透露了饭局上的争执，其他宾客却未留下只言片语。文中涉及的三人陈其美、应夔丞、沈翔云当时恰又皆已离世，死无对证。 尚小明在论文结尾写道，陈其美主谋杀宋的说法，完全是袁世凯一方，应夔丞及党羽构陷所致。以上为尚小明论文的简要综述介绍，未经其审定。 部分陈其美主谋刺宋的说法和逻辑，并未在尚小明教授的论文中得到反驳。尚晓明教授接受了采访，对这部分论文中未予体现的问题进行解答。 应夔丞在帮会中势力更大 腾讯文化：为何于右任要在宋教仁墓碑上题辞，“为直笔乎？直笔人戮。为曲笔乎？曲笔天诛。”后人根据此题辞怀疑系国民党内部人士暗杀宋教仁。
宋教仁墓，在今上海闸北公园内 尚小明：从于右任的原话并不能看出他怀疑宋教仁是被国民党内部人所杀。事实上，于右任始终认为是政府方面的人刺杀了宋教仁，他在4月13日上海国民党交通部举行的宋教仁追悼大会上的演说讲得再清楚不过，此后他也一直认为是政府方面实施了暗杀。 探究宋案真相应当建立在系统掌握相关原始资料基础上，而不应当根据一两条史料得出结论，更不应随意解释史料。目前关于宋案研究，最大问题之一就是研究者不去用心掌握相关史料，又缺乏鉴别史料真伪的意识和能力，看到与自己预设观点相符合的史料，便认定是真的；看到和自己预设观点不相符合的史料，便视而不见，甚至肆意歪曲。严格来讲，这不能称之为研究。 腾讯文化：宋案发生前，传言称宋教仁有被刺杀的危险，有人认为，上海作为国民党势力范围，安保如此松驰似有可疑之处？ 尚小明：根据刺宋案发生后出现的某些史料记载，刺宋案发生前，曾有刺宋传言。但是否真要刺宋，何时、何地刺宋，没人能够确定，因此，国民党方面并没有特别加强防备。有些人口口声声称陈其美为青帮大佬，上海为陈其美势力范围，试图将宋被刺责任归到陈其美头上。但实际上，沪军都督府早已解散，当时负责上海地区治安的最高长官为江苏都督程德全，而非陈其美。陈其美虽然曾是帮会中人，但他不过是利用帮会进行革命而已。 在帮会中最有势力的是应夔丞，从上海到江苏、浙江乃至湖北、四川等省，皆有其党徒，而应夔丞并非陈其美心腹。对应夔丞而言，在上海刺杀宋教仁不是一件难事。至于凶手能够从刺杀现场逃脱，巡警当局当然难辞其咎。刺宋案暴露出当时上海警务废弛已极，袁世凯对此极为恼怒。 腾讯文化：武士英在上海六十一团兵营监狱中死去。有人认为武士英在国民党地盘上死去，这其中有无玄机？ 尚小明：武士英是病死还是被毒杀，还可以进一步研究。如果是被毒杀，那么应夔丞党徒嫌疑最大，因武士英为应夔丞雇用，直接威胁应夔丞。事实上，武士英被捕之初，应夔丞党徒就曾试图将其毒杀，因被发觉而未果。 而从武士英死后进行尸检的结果来看，武士英是病死。考虑到参加尸检的医院代表来自几方，且应夔丞党徒再次投毒难度极大，武士英病死的可能性很大。武士英之死使国民党人失去了了解宋教仁被刺实情的一条线索，为此国民党上海交通部反应激烈，曾要求负责看管武士英的第六十一团团长陈其蔚作出解释，陈其蔚也曾向江苏都督程德全详细报告过武士英发病、治疗及死亡经过。 至于当时报纸传言革命党人收买西医篡改尸检结果，把毒杀改为病死，不过是为了嫁祸陈其美、黄兴而已，这与应夔丞党徒在所谓“北京国务院声明”中捏称陈其美贿买法公堂将武士英供词全数抽改，是完全一样的手法。 洪述祖唆使应夔丞刺宋 腾讯文化：宋案发生后，有人举报武士英行为异常，又有人举报应夔丞曾要求王阿法找人刺宋。有说法认为国民党方面获得这两条线索的过程过快过易。且线索人并未将信息透露给司法当局，而是直接汇报给了国民党方面。
宋教仁 尚小明：有些人在探究宋案真相时，首先会提出一个问题，即宋教仁被刺案破获太过容易，并由此提出质疑。我觉得这些探究者有个很奇怪的逻辑，在他们看来，刺宋案只有迟迟不能破案才是正常的，如果迅速破案了，那就一定很可疑，有是理乎？事实上，在国民党、闸北巡警局、沪宁铁路局、上海县公署、上海地方检察厅均悬重赏捉拿凶手的情况下，武士英很快暴露并不奇怪，因为他在宋教仁被刺前后的言谈举止实在判若两人，能不引起他所住六野旅馆房客的注意么？ 张秀泉从其护兵邓文斌处得知应夔丞曾试图收买王阿法行刺这一线索后，立刻向国民党报告，张、邓都是国民党党员，国民党又有重赏，这样做再正常不过，没有谁可以要求张秀泉必须向司法当局报案。国民党人在控制王阿法后，迫其讲出事情原委，然后立即将其押送租界捕房，会审公廨随后对王阿法进行了详细问讯，相关记录俱在，说国民党自行调查显然没有充分根据。 退而言之，国民党领袖被杀，就算国民党人要自行调查，有何不可？有些人动辄批评国民党不遵法制，不过是以今人的观念去强求近人，实则就是今人，法制观念又如何呢？还有人甚至曲解史料，把王阿法说成是国民党方面安排的假线人，又说国民党对王阿法进行了刑讯逼供，这都是凭空捏造。
谭人凤 应夔丞被迅速抓获也在意料当中。其人应洪述祖之约于1912年12月至1913年1月在北京秘密活动，当时就已引起在京的陈犹龙对其动向的注意，陈为长江巡阅使谭人凤方面之人，谭人凤为此曾提醒宋教仁要有所防备，可惜宋教仁没有放在心上。因此，宋教仁被刺后，应夔丞自然成为被怀疑对象。 还有，宋被刺后，北方报纸及政界很快便出现陈其美主谋杀宋流言，正是这一流言促使陈其美决心迅速破案。他从电报局入手查找线索，说明在他看来主使之人在上海以外，否则他何必到电报局去？正是由于陈其美等行动迅速，再加上两条线索，这才很快将应夔丞锁定。而陈其美等人在电报局查获的电底，也因为从应夔丞家中搜出密码电本而得以破解，从而证实了主使之人的确来自北京，具体讲就是内务部秘书洪述祖。至于洪述祖背后是否还有他人主使，则为另外一个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 腾讯文化：据当时的《上海民报》报道，宋案还涉及陈玉生、吴乃文等人。但陈玉生被捉获后，从此再无音讯。吴乃文为曾任陈其美的谍报科科长应夔丞手下的三名一等科员之一。吴乃文、陈玉生等人与案件有无牵连？ 尚小明：陈玉生曾协助武士英刺宋，当然与刺案有关。案发后曾有报纸报道陈玉生被抓，但从各报再无后续报道来看，陈玉生被抓一说可靠性不大，当时报纸误报消息是常有的事。吴乃文曾介绍王阿法去见应夔丞，从这一情节看，他似乎与刺案有关，但也无确实证据。参与刺宋的人中，有人漏网，不值得奇怪，毕竟从案发到破案，中间有几天时间，应夔丞党徒又遍布各处，嫌犯完全有机会逃脱，好在枪手武士英和唆使杀人的应夔丞都被抓住了。 顺便指出，应夔丞与宋教仁并无个人恩怨，应夔丞真正怨恨的其实是陈其美，原因之一在于陈其美被任命为工商总长后，原谍报科的几名科员请求陈其美带他们到北京谋职，但被陈其美坚决拒绝。应夔丞对陈其美在革命成功后便只顾自己做官，而忘了革命时青红帮曾追随其后，是很不满意的，这一点在他接受其律师讯问时很明确地表达过。应夔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招揽原来青红帮和公口的人另组共进会。
洪述祖 至于国民党成立后拒绝接纳共进会，当时及后来都有人将此视为应夔丞刺杀宋教仁的原因，但实际上能决定国民党是否接纳共进会的并非宋而是陈，应夔丞刺宋实际上是在洪述祖唆使下为获取私利而为。宋被刺后应夔丞及其党徒千方百计陷害陈其美，乃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干扰捕房破案，另一方面对陈进行报复。 腾讯文化：认为陈其美牵涉案件的人，多引用其曾经策划刺杀陶成章。您如何看待这一逻辑关系？ 尚小明：这是两个独立事件，风马牛不相及。那种认为陈其美曾刺杀陶成章，便认定陈其美也会刺杀宋教仁的看法，就如同因为应夔丞曾任沪军都督府谍报科长，就认为陈其美是刺宋幕后主使，或因为洪述祖是赵秉钧秘书，就认为赵秉钧是刺宋幕后主使一样，都是三尺童子的逻辑。这种逻辑若能成立，则人人可为福尔摩斯。 二次革命不能用“不懂妥协”解释 腾讯文化：近来多有人批评国民党不懂妥协，贸然发动二次革命并失败，酿成民初不可挽回的政局。他们是真的像后人说的那样不懂妥协，还是“身在此山中”，在历史现场当中不得不决裂。 尚小明：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当然有教训可以总结，但绝非用“不懂妥协”这样的说辞可以解释。国民党内既有激烈派，也有稳健派，国民党与袁世凯政府之间相互妥协的事例不在少数，笼统地讲国民党不懂妥协，是把复杂的历史问题简单化，是无视历史事实，只有不懂历史的人才会这样讲。 二次革命的发生意味着主张激烈对待袁世凯的主张在国民党中占了上风。研究者应当对这一变化进行解释，看国民党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二次革命的。为此，就必须先认真研究宋案。某种程度上讲，没有对宋案进行过全面、细致、深入研究，就没有资格评判二次革命。 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喜欢评判二次革命的人不在少数，但对宋案进行过全面、细致、深入研究的，却没有一人。研究民国史的学者，应当为此感到汗颜。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的时机不无可议，但革命的发生却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这一点只有在透彻研究过宋案之后才能理解。 本文系腾讯文化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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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6 19:46:57
发表于 2016-3-17 17:5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