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史上的建设力

秦泽

民国史上的建设力
傅国涌
今天很多人可能会认为最重要的就是活在当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以这个角度来看的话，民国就是个“黄金时代”。真正的黄金时代是什么？就是一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守护自己的心灵，同时又可以照自己的选择面朝一个更广阔的公共社会，可以去追求自己梦想的时代。民国史上充满了动荡、战争，民国史上有很多的军阀、土匪、流氓，他们都曾经很有权势，这些人我给他们一个定位，叫破坏力。
中国历史一直有两种力量在拉锯，一种就是破坏力，始终是中国社会最大的力量。从古到今，中国社会在某种意义上是由破坏力在推动的，农民起义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改朝换代的力量。另一种力量不指向政治，它只是在个体或社会的层面，致力于建设性的事情，包括乡村建设、教书育人、法律、实业等。他们所做的事情都是和风细雨的，并不是雷霆霹雳，跟那些农民暴X乱有巨大的差异。
我把这种建设力分为两种，一种是个人的建设力，还有一种团体的建设力。这一直是中国最缺乏的，因为中国没有宗教，很多人拜菩萨都是祈求升官发财这样的个人利益，这不算信仰。没有团体生活确实跟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有很大的关系。西方人因为宗教信仰，形成了教会，然后就有团体生活，他们民间大量的团体、组织就形成了团体的建设力。
何谓个体的建设力？1930年爱因斯坦在《我的世界观》中说，在人生丰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贵的不是政治上的国家，而是具有创造性的、有感情的个人。个人在爱因斯坦的心目中有着极高的地位。然而，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当他进入社会，由于环境的压力等，这种建设力就削减了。大部分的人在中国这个社会里面，几乎都是一事无成，因为没有机会，这些机会在成长过程中都被削减掉了。今天，我想回望的是，民国史上那些还有机会把自己身上的建设力发挥出来的个体，和那些曾经发挥了建设力的团体。
《新月》杂志是由徐志摩、胡适等人创办的文学杂志，但是它不光是发表文学作品，它也发表很多尖锐的思想批评的文章，当时的国民政府进行了非常尖锐的批判。1929年国民政府刚刚在南京建立一年多，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认为中国最缺的就是人权，中国今天最缺的还是人权。所以，当时胡适、罗隆基、梁实秋等人发表了很多要求人权的文章，虽然他们是以批判的形式出现，但他们实际上代表了一种建设力。罗隆基当时提出的三十五条人权，在今天看来绝大部分仍然没有落地。
胡适一生深度介入的民间刊物主要有5个，第一个是1922年创办的《努力周报》，第二个是1924年创办的《现代评论》，第三个是1928年创办的《新月》，第四个是1932年创办的《独立评论》，第五个是国民党在大X陆垮台后雷震在台湾办的《自由中国》，胡适是名义上的发行人，《自由中国》在台湾办了十年，主张自由和人权，1960年以后，雷震被关了10年，但是1987年开始台湾进入到了民主化的状态，今天的台湾已经是一个拥有人权的正常的社会。胡适他们所追求的，想要建设的社会，今天在台湾已经实现了。这是我们看到的几个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做的事。
梁漱溟是乡村建设的代表人物。他从事乡村建设时间最长的地方是山东邹平县。与他同时代搞乡村建设的也有很多，晏阳初在1926到1937年在定县搞了11年的乡村建设，非常有效果，他是耶鲁大学出身，又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了硕士，当时跟他一起到定县搞乡村建设的都是一批受了最好教育的人，比如有康奈尔大学的农学硕士，有哥伦比亚大学的社会学博士等等。
晏阳初跟梁漱溟走的路线不大一样，晏阳初那批人都是洋博士，是一批受了最好教育的人，而梁漱溟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中学生，出任了北大的哲学讲师，之后转向了乡村建设。他们行使的是一种乡村的建设力。尤其是晏阳初他们在定县的时间更长，他们给定县的农民带来了很多新鲜的事物。
这些人无论在北洋政府时期，还是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在军阀混战的状态下，还有机会通过“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这样的社会团体去奉献自己的人生，行使自己的建设力，在一个革命渐渐成为了潮流的时代，他们选择了一条与革命相反的建设性的道路。
20世纪以来的一百多年，包括接下来的未来五十年，中国的历史大致上是由三代人决定的，我们仍然活在上一个世纪的80后、90后和00后的影响下。所谓80后就是生于1880年代的人，他们的代表人物周树人、蒋中正、宋教仁等，包括汪精卫，他们是整个民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人。90后的代表人物是毛X泽X东、卢作孚、胡适之、徐志摩、罗隆基、闻一多、晏阳初、梁漱溟等等，毛X泽X东对中国的影响最大，他的画像还挂在天X安门上，名字还写在中国宪法的序言里。00后的代表人物是邓X小X平、蒋经国。把这些名字报出来就明白了，中国仍然活在这些人庞大的身影里。因为在这之后产生的人物，还没有获得主导历史的地位。
南通张謇，字季直，前几年有一部电影《建党伟业》，里面出现的第一个演员演的角色就是张謇。他是甲午战争那一年慈禧太后钦点的状元，但他一生最主要的功绩不是做官，而是办实业。他办的是纺织企业， 曾经是中国最大的企业大生集团，拥有几十家企业，是东南最有影响力的企业家。但我想说的不是他办实业成功成为了一个有钱人，而是他不是追求财富，而是追求梦想。他在南通这个地方搞南通自治，袁世凯知道南通的地方自治是中国搞得最好的，还把想南通的地方自治作为样板推广到全国，他们编了一本书叫《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绩》。其实他在南通搞自治不只十九年，因为他比袁世凯多活了十年，一直活到1926年，跨越了晚清和民国。南通因为他一个个体的建设力，成了梁启超所说的“中国最进步的城市”，成了建筑学家吴良镛所说的“近代中国第一城”，一个微不足道的南通小县，仅仅因为这个有建设力的个体，成了当时西方人瞩目的地方。梅兰芳一次又一次的到这个地方演戏，跟张謇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互赠的照片等都编成一本很厚的书。
无锡荣氏兄弟，荣毅仁的父辈，他们号称在衣食上拥有半个中国，他们不仅仅是面粉大王、纺织大王，更重要的是，他们只要一有钱就开始办学校，从小学开始，办了八所小学，还办了一所职业中学，一所高中，最后办了江南大学，他们一生自己出钱办的学校有十来个，从小学一路办到大学。那所江南大学在1953年被关闭了，现在无锡的江南大学是后来办的，跟他们那个没有关系。
聂云台真正是富二代、官二代，曾国藩的外孙，他父亲做过浙江巡抚，还当过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总办。这家企业雇佣了大批西方传教士，以及像华蘅芳、李善兰这样的化学家、数学家，聂云台虽然没有留学，但外语非常好，物理化学从小就很好，因为在这个企业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新学科。1919年，在五四运动的浪潮中，他被上海总商会投票选为会长。那个时代的总商会可不是一个富人俱乐部这么简单，而是一个企业家聚集在一起对国家大事发表看法，并且能影响社会的团体。这个团体里除了聂云台，还有穆藕初，他是中国第一个在美国留学拿了工科硕士学位回来创办企业成功的人。穆藕初办纺织企业，也是总商会的会董。总商会共有18届的换届选举，都是投票选出来的。他们对公共事务的影响很大，从1902年开始到1929年一直是上海最有影响力的一个社会团体。
这些富人聚在一起不是吃吃喝喝，而是讨论国家大事。可以说，这些人行使的就是我前面讲的团体的建设力。
1932年上海发生“一二八”事变，上海并没有瘫痪，没有失去秩序，因为史量才等人迅速地站出来，他们建立了自己独立的民间社团，把事情办的比政府还要好，十九路军的后勤保障全部是由这些人做的，他们每天给前线送粮食、送其他物资，建立伤兵医院，照顾伤兵，募捐、宣传、维持治安等等，一切事情都做的非常有秩序。史量才就被推为这个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的会长。所以后来史量才为什么会被暗杀，跟这些也有关系，因为他太有影响力了，威望太高了。1934年11月史量才在杭州回上海的路上被暗杀。但是我们看到当时的企业家，他们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使建设力。
卢作孚曾是中国最大的民营轮船企业——民生公司的总经理，他永远都穿着布衣、剃着小光头，唯一一次穿西装留头发是去美国访问，晏阳初跟他说他平时的穿着不符合他们交往的礼仪，他才穿了一次西装。一家公司也是一个经济团体，在国家遭遇危机的时候，它也可以发挥如此大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中国历史上的宜昌大撤退，就是由民生公司组织的。1938年秋天，在长江的枯水期到来之前，要把留在宜昌大量的设备、机器、物资抢运到重庆，如果抢运不及时，等日本人来了，这些东西就没了。这批物资极为重要，要支撑未来七年的抗日战争。 最后这件事交给了卢作孚，他利用自己民生公司的船，成功地完成了宜昌大撤退，创造了一个奇迹。一家公司，一个企业家，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发挥了比政府更大的力量。
过去中国的律师，不是有了律师资格证就可以开律师事务所了，必须得加入律师公会才可以，律师公会会员这个资格极为重要，这是一个行业公会，它的作用就是规范自己的行业，但它并不是一个官方团体，它是一个律师高度自治的独立社团。尤其是上海的律师公会，在民国期间发挥的作用非常大。
一个社会的健康，不仅取决于独立的个体，并且取决于社会上在民间存在着大量具有独立性的社团，他们能对社会的不公平发出声音，而且这种声音是不会遭到逼迫的。我们看民国时代，不论是律师公会，还是商会，或者是一个公司，他们是可以对公共事务发表自己的意见，哪怕说错了，也不会招来弥天大祸。我们不要以为他们比我们勇敢，而是因为他们可以这么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1897年创立的商务印书馆曾是中国出版业的航空母舰，它的鼎盛时期，在海内外拥有36家分馆，1千多个网点，上海的总馆1932年被日本人炸毁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家出版社达到过那样的规模。他们在历史上有一个重要创举，就是王云五做商务印书馆总经理时，出版了一套“万有文库”，那个时代很多中国人都读过“万有文库”里的书，受益于这一套书，因为这是一套百科全书式的书，从1929年到1937年共出版了4千册。如果买了这套书，就相当于一个小型图书馆。这套书每一册单本都特别薄，但内容涵盖所有的学科。它原本的目标是1万册，但是因为1937年抗日战争的爆发，中断了，但是4千册的一套丛书，仍然是中国出版的最大型的丛书。1930年6月1日，当王云五访问美国时，美国的《纽约时报》发表一篇评论来赞美商务印书馆，题目是《为苦难的中国提供书本而非子弹》，我很喜欢的一个题目，多少年后的今天，商务印书馆留下的这些书，仍然是有生命的。
其中有一本《各国民权运动史》，大概是1930年出版的，将近30年后被北京大学的一个女学生林昭看到了，她很激动，十分喜爱，后来她被抓进监狱，这本书就被警察拿去了。在狱中，她在起诉书的批注中两次提出，这本书她还要的，要还给她，如果这本书不是罪证的话，就应该还给她。《各国民权运动史》是“万有文库”里的一本小册子，很薄，只有一百多页，但内容非常丰富，它讲述了美国、法国、德国、俄国、日本、中国这些国家追求民权的道路，特别是讲日本走过的那条曲折的民权运动的道路，比很多其他的书讲的都清楚。可惜它是1930年出版的，当时还不知道日本后来会来侵略中国，还会发动太平洋战争。但是日本明治以后走的道路，中国也是有参照意义的。我相信这本书对林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林昭的民权思想有从这本书里得到的启发。一本书，几十年后，被某一个读者看到，仍然可以发挥它的影响。这只是“万有文库”里其中一本书，它一共有4千本，所以不同的人拿到了“万有文库”里的某一本书，就可以发芽开花了。书本的影响力是可以穿越时间的。
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国语教科书小学四年级有一篇课文，题目叫《国王和牧童的问答》，有一天国王在路上遇见了一个牧童，国王的仪仗队叫牧童让路，牧童不让。牧童说这路是公共的，您可以走我也可以走，为什么非得让您呢。国王很生气说，明天你到我宫里来，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如果你回答的不错，我就把王位让给你，如果回答不出，我就要治你一个犯上的罪。第二天牧童就到了宫里，国王问第一个问题，什么东西最深？牧童回答，人的欲念最深，从没有满足的时候。第二个问题，什么东西最快？牧童回答，人的思想最快，一刻千变。第三个问题，什么事最快乐？牧童回答，求快乐先要心安，凡是行善的人，没有不心安的，因此行善最快乐。国王说你回答的都很不错，我把王位让给你。牧童连忙说，我不要！我不要！
这样的课文出现在1922年编的小学课本里面，最好的诠释和回答了“什么是人”这个问题。人就是牧童这样的人，也是国王这样的人。这篇文章最让我震撼的，不是牧童智慧的回答，因为人的聪明智慧终究是有限的，回答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聪明人而已。但是他最后的拒绝，才真正道出了人的尊严、体面，面对权势的诱X惑时可以断然拒绝。如果说前面他面对权势时的不卑不亢，很多人还可以做到，那么最后面对权势的诱X惑能够拒绝，就更难了。牧童才是一个真正大写的“人”，商务印书馆的编者，以此诠释了“人”的内涵。
那时候，小学生在小学毕业前要读的最后一篇国文，就是这一篇《大国民》。从晚清以来，在商务印书馆不同版本的许多小学国文课中，最后一篇课文都用的是这一篇。“所谓大国民者，非在领土之广大也，非在人数之众多也，非在服食居处之豪侈也。所谓大国民者，人人各守其职，对于一己，对于家族，对于社会，对于国家，对于世界万国，无不各尽其道。斯之谓大国民。”把“人”的内涵发展到“国民”的概念。商务印书馆通过这些教科书，潜移默化的告诉孩子们，怎样成为人，怎样成为大国民。在1917年，也就是袁世凯称帝失败后的一年，小学生拿到了一本教科书，叫做《公民须知》，比如“自由”，我第一次看到这篇课文很感慨，现在的学生读多少年书都遇不到这样的课文，它清楚明白地阐述了公民的权利、自由，用词非常细腻、紧凑、简约，解释得很全面。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就是那个时代的主流，那时候的政府不介入教科书的编辑，教育部不经手教科书的编辑。
这些都可以称作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组织，这些社会组织所构成的社会组织力，表明那个时代人们还有行使建设力的空间。今天回过头来看X中X国的历史，尤其是看晚清之后的50年，因为晚清到民国是一个连续的历史。那50年当中，政府允许民间的出版社自己编课本，大量的不同版本的教科书进行竞争、较量。那个时代的商业领域，人们不仅可以追求自己的利益，同时可以关心公共事务、做公益的事情。那个时代有很多独立的人，只有独立的人才谈得上建设力。那样的时代过去了，那样的人也过去了。今天回过头看历史，我们会思考一些问题，如果一个时代只剩下了破坏力，这个时代一定是有问题的。社会需要健康，个体需要健康，就需要从破坏力的轨道转回到建设力。建设力是什么？就是低调的理想主义，不追求天上掉馅饼，不追求一步登天，建设力就是脚踏实地，追求一个更好的社会，不追求完美，只追求更美，不是为了一个完美社会，而是为一个不完美社会而努力，不是为了一个美好的明天，而是为了一个美好的今天，建设力就是可以让每一个人不流血地追求理想，活得更好、更健康、更丰富，建设力是关乎活人的，不流血地完成革命、和平的更新，这样的社会就是纸上的革命。
( 根据桂林“纸的时代”讲座录音整理。首发于《同舟共进》2016年第一期）

复姓东郭

民国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其实中国也有黄金十年，其实一样的。

秦泽

复姓东郭 发表于 2016-1-29 19:13
民国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其实中国也有黄金十年，其实一样的。

年轻人，认真看帖

明远大师

小时候总纳闷为何黑猫警长播着播着，突然不播了，今天我算彻底明白了，就在今天，ccav6重播的了黑猫警长，它说：公民们！一只耳违反了森林公民法，必须抓住它！我去，我秒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