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真的自古以来就爱国？

宪兵司令

  《走向共和》等影视文学作品常常给人这样的印象：日本人极端爱国和忠于天皇，以至于疯狂变态的程度，什么女学生卖淫捐钱买军舰，民间商人自掏腰包来中国当间谍，特务吞下装有欧美技术秘密的盒子自杀，尸体运回国内从而盗窃欧美先进技术，等等。确实，在甲午战争到太平洋战争的那五十年里，日本国民的确表现出了空前狂热的爱国主义或曰民族主义，满脑子都是皇国史观和军国主义，每个人都牺牲小我来实现富国强兵和八紘一宇的目标。但其实这样的国民性并非生于俱来，而是幕末维新运动的产物，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

  德川时代的日本，全国分为幕府将军的直辖领地和二百多个藩国，藩与藩之间隔山隔水，互不相通犹如外国，只是通过大名的“参觐交代”和商人的长途贩运贸易联系在一起。作为政治社会精英的武士自不用说是分别忠于各自的主君，历史上为仇家的各藩家臣之间世代为敌，被身份等级制度束缚住的农民、工匠和商人的头脑里就更没有什么关于日本整体的观念和忠皇爱国的意识了，有的只是狭隘的地域意识和对村落共同体的认同。事实上，除了武士、公卿、和尚、神官等识字阶层知道天皇的存在及其与将军、藩主的关系之外，平民对徒拥虚位几百年的天皇压根没什么印象，政治上统治他们的是幕藩政权的奉行和代官，精神上控制他们的是各地的和尚与神官，跟偏安京都的天皇小朝廷毫无接触。据井上清讲，只有京都的市民知道有天皇，但也没觉得他有多了不起，无非是幕府豢养的食客而已。
日本人“尊皇爱国”意识的复苏，首先是从武士开始的。水户藩主德川光国修《大日本史》，开始提倡尊皇。到德川后期，随着幕府统治危机的加深，赖山阳等知名儒者都鼓吹尊皇。加上德川幕府为闭关锁国而提出的“攘夷”理论，二者合成了幕末风靡一时的“尊皇攘夷”思潮，最终引发了倒幕维新。在幕末的动荡时局中，“尊皇攘夷”成了政治正确，成了各大派别的最大公约数，无论佐幕派还是倒幕派都不得不高唱尊皇，开国论、公武合体论也被包装成尊攘的手段。同时，从西方传来的近代民族主义和国际法理念也影响了一部分先知先觉的武士精英如坂本龙马、横井小楠等，使他们初步产生了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利益、建设近代民族国家的思维。例如坂本龙马逢人介绍自己时，就不再说“我是坂本龙马，土佐藩人”而是“我是坂本龙马，日本人”，小栗忠顺也说自己建设海军不是为了幕府而是为了日本，等等。但在明治维新前，这些思想基本上都只局限在武士公卿等上层统治阶级的圈子里，跟平民关系不大。唯一例外的是通过奇兵队改革打破身份制度的长州藩，该藩的倒幕派团结的力量不但有武士，还有许多农民和町人，奇兵队也成为近代国民常备军的雏形。

  明治维新实际上是由萨长土肥等强藩的少数精英武士推动的，但是他们出身低微，在日本那样一个门阀森严、崇拜贵种的等级社会里，他们的地位和声望不足以号召全国，何况他们推行的又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变革，像什么废藩置县、四民平等、断发脱刀、农历改公历、地税改正、文明开化等等惊世骇俗的改革措施都对传统触动太大，必然要引起保守势力的反抗，百姓的思维一时也转不过弯来。有鉴于此，他们才在一开始推出天皇这个活菩萨来，利用天皇的权威强制推行改革，为此就必须在国民心目中树立天皇的精神权威。于是就有了国家神道，有了天皇巡幸，有了皇国史观的教育，在军队里也大树特树天皇的权威，把新建的国家陆海军变成“皇军”，总之就是最大限度发掘天皇制的传统精神资源，加以改造和重塑，把天皇的地位抬得无比崇高，然后用天皇的名义去压人，这样改革才能顺利实行。例如，废除传统封建武士制度，建立近代国民常备军是军事改革的关键，但是几百年来武士都是以打仗杀人为业的，自从丰臣秀吉兵农分离后，当兵打仗这事就跟平民脱离了关系。猛然实行全民义务兵役制，废除武士的从军特权，不但夺了武士的饭碗，平民特别是农民也不习惯，当兵三年，家里田地荒芜了怎么办？于是平民们为了逃避服兵役，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专钻征兵法令的空子，有娶六岁女童当上门丈夫的，有自残自伤的，花样百出无奇不有，跟当代的韩国也有一拼。社会上甚至流传着专门指导人们逃避兵役的小册子。即使进了军营，也不那么老实守纪，政府不得不派警察来管束无法无天耍酒疯的士兵，还发生了流血冲突，“天皇陛下的军人”打了“天皇陛下的警察官”。后来才建立专门整肃军纪的宪兵。这哪像甲午、日俄、二战时期，人人视当兵服役为无限光荣，家属高举“祈战死”的旗子欢送亲人出征的样子？再者，日本分裂割据了几百年，虽然废藩置县了，地域意识仍很强烈，加上萨长藩阀的专制，谁愿意为这样一个政府拼命打仗？结果是，虽然明治初年的镇台兵只有三四万人的定额，却时常征不齐，这样下去怎么扩军备战？明治政府解决的办法，除了完善兵役制度外，就是对军人灌输尊皇思想，先后炮制了《军人训诫》和《军人敕谕》，要求平民兵们继承武士道传统，“忠节”“勇武”，为天皇陛下而牺牲。有一个故事，明治初年，军官们跟新来的农民兵讲“天皇陛下”如何如何，农民们都不知天皇是谁，但一解释说“就是册封了正一位稻荷大明神的天子大人”，农民们这才恍然大悟，说明近代天皇制是建立在传统神道教信仰的根基上的，所以明治政府要搞“国家神道”。因此，日本国民在近代表现出的所谓“效忠天皇”的意识与行动，纯粹是明治维新以来政府宣传洗脑的结果，并没有多么深厚的历史渊源。朝鲜金家王朝对民众洗脑几十年，也一样能做到。

  与“尊皇”相伴随的是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在大众社会的广泛传播，这实际上是明治政府和在野的自由民权派共同努力的结果。原来明治维新掌握政府实权的只是一小部分萨长藩阀，士族阶级的大多数成员毋宁说是改革的受害者，断发脱刀、四民平等贬低了他们的社会地位，秩禄奉还更是断了他们的生计，许多人一夜间一贫如洗。维新政府的职位毕竟有限，只有少数幸运儿成为吃皇粮的官吏、军官、教师和警察（日本教师和警察最初大部分都是士族，所以传统上教师和警察的社会地位较高），大多数人只能自谋生路，种地当农民或从事工商业，又因为不善经营常常把最后一点秩禄公债赔得精光，甚至妻女卖淫的都有。与此同时，维新改革中诞生的新兴地主和资本家即所谓“豪农豪商”也要求维护自身权益，遂与不满明治政府的没落士族结合，借用西方时髦的自由、民主、宪政观念，发起了反政府的自由民权运动，不但有和平的办报纸、请愿、街头演讲，也爆发过一些零星的武装起义，在八十年代达到高潮，最终被明治政府分化瓦解，勉强镇压下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倒幕维新还没几年，日本士族中的有识之士就提出了开国会定宪法的主张，而且在平民大众中间，自由民权运动也蔚然成风，光是民间自发拟定的宪法草案就有一百多件，日本人的思维也真够超前了吧？实际上自由民权运动完全是当时日本社会官民矛盾的产物，西方的政治口号和理念在这里只是充当了在野势力反对政府的公开旗号，隐藏在新潮的西方式政治口号背后的是非常现实的利益诉求。自由民权派反对重税，反对藩阀垄断政府，反对媚外的鹿鸣馆外交，反对通货膨胀，主张政府接受宪法约束和民众监督，乍一看是处处跟明治政府对着干的。但是自由民权运动毕竟是由亲身参与倒幕维新，在政府中不得志的士族精英如大隈重信、板垣退助、河野广中这些人领导的，他们和政府中人一样追求的是富国强兵，只不过侧重的方面不同罢了，对于国家主权、国家利益的敏感性甚至超过政府，例如在司法改革中就坚决反对为了废除治外法权而引入外国人法官。特别是在外交问题上，自由民权派办的报刊一直鼓吹修改不平等条约，在对外交往中维护国家主权和尊严，政府要尽到保护国民的责任，国民才能履行对政府的义务，以及诸如此类的西方民族主义思想。如果说政府和自由民权派有区别的话，也只是政府更加稳重、现实，倾向于德意志式的国家主义，而自由民权派更加激进、浪漫，倾向于法兰西式的民粹主义。但是，将国家视为必要的恶，主张个人权利至上的英美自由主义始终未成为日本思想界的主流。甚至在侵略扩张方面，自由民权派也比政府更积极，1884年中法战争，自由党总理板垣退助主动跟法国公使私下接触，计划在朝鲜挑起事端来策应法国，虽然没能实现，但此后果然有了日本驻朝公使竹添进一郎策动的朝鲜甲申政变。日本启蒙运动的结果是国权压倒了民权，国家集体吞没了个人，最终发展成了天皇制军国主义。由于自由民权派对民众一二十年的不懈宣传鼓动，加上明治政府官方媒体和学校教育的影响，几千年来被动接受天皇朝廷和武士幕府统治、对政治毫不关心毫不参与的日本平民，才逐渐形成了粗浅的民族主义意识和国家主权观念，积极主动投身于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的宏大历史进程中。

  在分析明治时代日本人的国家民族观念时，还要考虑到不同地区、不同人群的差异。1886年的“长崎事件”，之所以日本的警察和平民都对北洋水师极度恐惧和仇视，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此事件发生在德川时代日本对外开放的唯一窗口——长崎港，市民长久以来跟外国商人、西方思想有较多接触，民智觉醒较早，坂本龙马就是在这里创建三菱的前身——龟山社中的，自然长崎市民对海军、海权和外国军力的敏感度要高于内地的日本人，犹如第二次鸦片战争前的“反入城斗争”发生在广州和福州一样。1891年发生俄国皇太子遇刺事件的滋贺县大津也是交通要道上的商旅辐辏之地，又临近日本海，不远处的敦贺港就与俄国军港海参崴遥遥相望。真正让民族主义和“尊皇爱国”观念深入人心的，是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通过这两场战争，明治天皇作为军队最高统帅和国家象征的地位被最终树立起来，新闻媒体的热烈宣传报道、基层政府对民众的广泛动员、数十万上百万平民士兵应征入伍的亲身经历、巨大的战争红利都营造了这样一种天皇至上、国家至上的军国主义、民粹主义氛围，日本民众因“爱国”而备受剥削，全民在天皇的带头下卧薪尝胆，整军经武，就是为了一朝打赢战争，取得新领土和赔款，最终自己也能沾一点便宜。这也就是当时访日中国人和西方人所看到的日本国民狂热到极点的爱国主义和军国主义。然而，以1905年日比谷打砸抢烧事件为标志，日本帝国和日本民族达到了其辉煌的顶点，开始堕落。当昭和天皇在二战中再次祭起爷爷明治天皇的法宝，以“国民总动员”“举国一致”的手段，企图重现日俄战争的荣光时，这件精神法宝却不那么灵了，最终败于美国强大的科技和工业力量，以及丝毫不输于日本，建立在自由主义和民主宪政基础上因而更加健康进步的美利坚式爱国主义。而为815种下祸因的不仅是明治政府，在野的自由民权派没有真正完成对国民的民主启蒙任务，也逃脱不了思想意识层面的历史责任。

大地沉沦

好文！作者对日本近代史了解十分透彻

请问传统神道教在明治以后结局如何，被国家神道合并及取代了吗，还是继续在民间信仰领域发挥作用？

不过，我对“建立在自由主义和民主宪政基础上因而更加健康进步的美利坚式爱国主义”这句存疑，当时美国的爱国主义掺杂了白人至上主义，是种族主义的爱国主义

宪兵司令

还是有的，一直到今天。 [s:19]

万方千计

[s:2]     在铺天盖地的“谎言包围”的前提之下，朝鲜人民的“忠君爱国”一点也不逊于二战时期的日本人…！！！。。。…   [s:19]

缺一根肋骨

扯”自古以来“的基本都是YY。

伟人一号

这是个伪命题吧，德川幕府之前，从来都是日本人自己在国内打来打去，杀的都是自己人，充其量就是走了几趟朝鲜，由于其地理位置的得天独厚，甚少有外国侵略，在这种情况下，哪来的爱国与不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