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六六年八月,父亲挨批斗,家中被抄家,整日愁云惨雾,父母实在无法照料我和弟弟,就让我们暂回老家躲一躲。我的老家在河南信阳,父亲家中早已没人,只有我姥姥家在这城里居住,我们就从省城郑州回到故乡。刚一来,姥姥就对我约法三章,不要出去乱跑,外边很乱;不要乱讲话,讲多了会出错;不要和街坊邻居多搭讪,为免惹祸上身。原来姥姥家隔壁就是居委会,这街道上各家各户的档案尽在掌握,哪一家有“历史问题”,哪一家有“现行问题”,都已经造册在表,准备采取革命行动,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说实在的,姥姥家也在黑名单之列,姥姥是虔诚的基督徒,姥爷生前是牧师,只不过姥爷故去的早,暂时还轮不上对姥姥她老人家动手而已。夜半时分,姥姥家的窗户和门都堵严,开始销毁一些材料,那是姥爷生前遗留下来的,由基督教会主办的杂志叫《天风》,火光摇拽,浓烟扑面,十分呛人。姥姥把一扇天窗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口,任由烟雾慢慢散去,然后把烧过的纸灰扫干净,包好扔到很远的地方。夜深了,我听到姥姥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还听到她在向上帝祷告:“主啊,求你用大能的手来护庇我们,也护庇天下所有的人。。。。。”
姥姥与我的“约法三章”,一上来就被我扔在九霄云外。我跑上了大街,外边热闹的很,到处都是戴着红袖章,三五成群的满世界“破四旧”的红卫兵。我看到一处饭店的门匾上写的是“冯记混沌老店”,被摘下来跺成碎片,店主吓得浑身哆嗦,却被指着鼻子大声呵斥。据说这“冯记混沌”的匾牌还是出自清朝的一个翰林的手书,流传百年,老信阳城的人没有不称赞这家混沌香味醇厚,解放后进行了公私合营,牌匾依旧挂着,一夜间就成了“封资修”的东西和“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属于“四旧”,都在被砸烂之列。
正盘桓间,突然城内起火,浓烟滚滚。原来是一家戏园子被烧,这戏园子是“封资修”的大本营,天天上演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被愤怒的红卫兵和革命群众先砸后烧,“帝王”的蟒袍玉带,“才人”的宽袖薄莎,刀枪剑戟,锣鼓弦琴、扔的遍地都是。戏园子的负责人被红卫兵揪出来,他们找了一套老旦的行头给他穿上,脸上却涂上花旦的脂粉,头上戴了一顶丑角的帽子,挂着一幅黑头的腰带,被推来推去,人们阵阵哄笑,尽情凌辱。
随着人流四处游逛,忽看到街上红卫兵在改“路名”。原来信阳老城内一条很有名气的大街叫民权街,是民国时根据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之意取名,商贾云集,各业发达,路旁种满了白果树,金秋季节,果味飘香,很有情调。这条街在信阳有上百年的历史,被破“四旧”的人认为是典型的反动街道名称,砸烂了所有的路标路牌,新取了一个革命化的路名为“东风路”,引自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东风压倒西风”。路名虽改,无奈路上的单位甚多,依旧挂着民权街的牌子,好在人多力量大,众人齐动手,找来油漆,分头去改单位的招牌。我看到有一块白底黑字的“民权街小学”的牌子赫然用红漆歪歪扭扭地改为“东风路小学”,众人跟着红卫兵狂呼乱叫,纷纷涌向别处,四处涂改。这条路上的众多白果树,刀劈斧砍众人拔,“资产阶级的情调”难抵“无产阶级的豪情”,这些树木亦难逃覆灭的命运,看着这些残枝枯叶,令人心痛不已。市区很多条道路改名,民权路被改为东风路,民主路被改为解放路,民生路却不记得了,反正“三民主义”统统见了他娘的鬼。一时涌现许多“革命化”的路名,“胜利路”、“人民路”“东方红大道”。。。。用当时的话来讲,就是要“大长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资产阶级的威风”,“让资产阶级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发抖吧!”
最让人扼腕叹息的是我姥姥家门口的那座古塔,名字叫做“申塔”,是古时的“信阳八景”之一。这八景有“申塔朝晖”、“奎楼晚照”、“贤岭松风”“长台古渡”等,这“申塔朝晖”就坐落在武恩庙报恩寺中,即在胜利路和民主路的路口。1747年(清乾隆十二年)信阳知州张钺因感申塔建筑之美,曾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来赞美:
何代留孤塔,千霄不记层。葱葱佳气合,蔼蔼曙光凝。
玉树风堪倚,金茎露可承。此邦多彩笔,特立看飞腾。
这“申塔”因塔砖上有“隋”字,所以相传为隋时所建。1938年日军围武汉过信阳,曾
对此塔轰击过三炮,使塔身上部倾斜,但仍巍然屹立,堪称信阳的“比萨斜塔”,尤其是“塔旁的古申伯国”碑,碑文系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书写的。由于年长月久,其碑文下边的两个大字也都被风雨剥蚀得仅可辨认。尽管如此,真迹尚存,是信阳特别重要的文物古迹。
而宝贵的文物,在红卫兵眼里却是一堆臭狗屎。“申塔”在一片低矮的民房中高高耸起,鹤立鸡群,自然逃脱不了覆灭的命运。那天早晨就看到许多红卫兵和一堆堆围观人群集中在申塔之下,手拿各种工具,在那里比比划划,就知道要对申塔动手了。先是十几个彪形大汉手持十字镐,爬上塔顶,撸起袖管,朝手心吐口唾沫,使尽吃奶的劲,狠命抡起砸下,只听“叮叮啷啷”一阵作响,火星四溅,塔顶只微微落下一些碎末,塔身依旧坚固,难怪当年鬼子的小钢炮都拿它无可奈何。塔上抡铁镐的人和塔下看热闹的人都不免失望,那些气喘吁吁的壮汉只好放下铁镐重新下来商议,制定新的方案。当时有个独特而又时髦的仪式,每逢遇见困难,就会拿出毛的小红书,朗读毛主席的语录,来增强革命造反的信心:“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众人齐声朗读,气势磅礴,“封资修”的东西虽然坚固,但比不上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坚固,申塔的命运在红卫兵手里未必有在日本鬼子手里好些,它覆灭的下场是早就注定了的。当下有人献议,要用炸药炸掉它,这样来的干脆利索,得到大多数人的附和。无奈炸药一时无处寻觅,且无熟手操作,那献议人的又说,这个好办,炸药军分区仓库里有的是,爆破的熟手也有,得去联系,且让这“封建玩意儿”多存几日。
“申塔”如何倒下,说实在的我也没有亲眼看到,是因为我在姥姥家住够大半月就走了,总之它最终轰然倒塌,成为废墟,被夷为平地,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亲眼目睹了另外的残暴一幕,那就是街道上组织的批斗“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的活动。我姥姥家靠着“街道居委会”,相当于现在的“社区”,当时街道上要抄谁的家,要批斗谁,都是居委会提供的名单。这里居住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门老户,解放前谁家穷谁家富,谁家在国民党政府任过职,谁家拜过会道门,街道干部无不了如指掌,烂熟于胸。他们把所谓“有问题的”造册列表,分门别类,按照“罪行”大小,列成先后次序,一个一个地“修理”,谁也休想逃脱。因此,街道上首先“揪出来”的两个人,一个叫皮连山,一个叫邱得谱,皮连山是“历史反革命”,邱得谱是“现行反革命”。
皮连山在旧社会是个“牢子”,就是在监狱里做事。皮连山那时很是享了一些褔的,坐牢吃官司的人为免吃皮肉之苦,必然要拿钱上下打点,皮连山虽然没有官职,但“现官不如现管”,这使钱的少不了皮连山一份。过手的钱虽少,但积少成多,居然攒下一份不薄的家私,落下个“搜刮囚徒”的骂名,这还就罢了。更要命的是有人揭发他曾经囚禁过共产党,因为信阳地区属于大别山区,是“鄂豫皖”苏区的根据地,不免有被俘的红军被关在牢里。这事非同小可,还有人揭发他曾当过刽子手,亲手拿刀对红军的俘虏斩首,而且连杀四人。这下子把皮连山吓得屁滚尿流,矢口否认,说是诬陷,但他的狡辩是苍白无力的,不由分说,就先抓了起来,戴上铁索。
邱得谱在旧社会是个小业主,省吃俭用,先从学徒做起,后来开了个油漆铺子聊以为生。旧社会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好在他能吃苦,头脑又灵活,才使这小店得以勉强维持。解放后划成分,他由于不是工农出身,开店雇有伙计,属于“剥削行为”,被定为民族资本家,1956年,国家针对民族资本家和私营个体劳动者,进行社会主义改造,邱得谱的油漆店被国家“公私合营”,他也由店主降为店员。邱得谱的糊涂之处就在于,此时此刻他依然拿自己当店主,把店里的一桶油漆送给了他的一个亲戚。不久,东窗事发,他被扣上“偷盗国家财产”的罪名,一桶油漆几十斤,作价至少几十元,在那个年代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他的“资本家”身份,和“阶级斗争”一联系,就成了“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反攻倒算”,“对生产资料所有制改造不满”。邱得谱家过去有钱,造的房子高大宽敞,甚至高过了居委会的那座房子,早就有人眼红,酝酿着要批斗他,文 革爆发,正好报此冤仇。
居委会有几间空屋,先把二人囚禁起来,断水断粮,让他们卧在地上,预备第二天开批斗大会。第二天清晨,二人就被弄起来,居委会的院子里摆了两张桌子,每人跪一张在上边,皮连山面如死灰,低着头跪在那里一言不发,眼睛直愣愣的。邱得谱却拿着一个破洗脸盆当锣敲:“哐哐,偷油漆送人情!哐哐,偷油漆送人情!”从会场空无一人开始敲,一直敲到会场坐满,才方始作罢。批斗大会开始,照例是坐“喷气式飞机”,罚跪,扇耳光,吐唾沫,台下群情激昂,愤怒控诉。街道上的批斗会,与机关工厂的不同,小孩子特别多,纷纷拿着石头瓦片掷向挨斗的人,我记得有个小孩拿了个弹弓,从不远处瞄准皮连山的光头,“吧”的一声,给他开了瓢,鲜血直流,众人也不去管他,接着批斗。皮连山翻了翻死鱼一样的眼睛,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已经麻木了。接着,二人被架起来,带上纸糊的高帽子,像电影里的胡汉三那样,送去游街。皮连山已经瘫倒,被像架死狗一样拖着,邱得谱依然敲着那面破洗脸盆:“哐哐,偷油漆送人情!哐哐,偷油漆送人情!”
就这样子,一连批斗了三四天,二人先后死去。八月的天气,骄阳似火,不让吃饭,不让喝水,每人还穿了一件冬天的棉袍子,汗出如浆,加上被批斗的殴打和心灵摧残,最后应当是脱水而死。我看到皮连山和邱得谱死后的容貌,面色灰败,双目微睁,狰狞恐怖。他们的亲属领走了他们的尸首,草草掩埋,他们便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他们,人们的目光又转向下一个目标,揪出另一个倒霉的人作为斗争对象。
我至今不明白,信阳的人们,为什么就那么疯狂?在早几年的“大跃进”年代,他们也是这么疯狂,紧跟狂妄的毛大炼钢铁,“放卫星”、“亩产万斤”,造成饿死百万人的“信阳事件”,到了文化大革命年代,依旧恶习不改,还是疯狂地斗斗斗,无休无止,毫不疲倦。反思起来,当年文化大革命的灾难性恶果,能单单归于某个伟人的发动吗?没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和愚昧的个人崇拜能搞得起来吗?我看不行,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最高领袖发动的、全民参与的,人人有份的疯狂的犯罪活动。当年的红卫兵造反派往往会轻描淡写地把责任推卸给“四人帮”,仿佛一切与己无关,有几个人能站出来反思和忏悔自己当年的的恶行呢?
其实,我自己也在不断反思我自己,对皮连山和邱得谱的死是否负有责任。自己的父亲明明也在挨批斗,自己来到信阳只是为“避难”而来,为什么自己的角色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大呼小叫地参与批斗别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是年幼无知?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安抚满足自己受伤害的心灵?别人成了“反革命”,自己自然就是“革命派”了?总而言之是人性之恶,虽然当时我只有十二岁,但至今我依然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皮连山和邱得谱的死,与我有间接的关系,因为我参与批斗了他们。多少年了,我忘不了他们那灰败的脸,死鱼般的眼睛,和那“哐哐,偷油漆送人情”的凄惨声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