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回忆之 风暴骤起-------我的1966 （4）

郭庄村的老头

        一九六六年，我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

        那一年五、六月份，爆发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学校停止了上课，满校园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像决堤的洪流，整个社会都卷入这场了政治运动。在学校里，一些人慷慨激昂异常亢奋，另一些人则个个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情绪高涨的，自然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以青年教师居多，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被斗争的对象，除了校长和教导主任这类“走资派”，大多是旧中国过来的知识分子，他们建国以来历次政治运动都难逃厄运，俗称为“老运动员”。而这次政治运动来势之猛出乎预料，不但“老运动员”无一幸免，又平添了许多新人。这些新人，有的被揭露讲了对党不满的话，有的是埋头教学不问政治，有的干脆就是出身不好。用时髦的说法他们就是“牛鬼蛇神”，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尽在横扫之列。集中关押起来，地点就在学校的仓库，阴暗潮湿阴森恐怖，因为是“牛鬼蛇神”的集中之地，因而俗称“牛棚”。

        我的老师叫李淑仪，约五十岁，教语文的。她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又是个苦命的女人。平时少言寡语，虽头发已经花白，不过从眉宇之间还能看出曾经有过风韵的少妇时代，但坏就坏在那个时代嫁错了人，她嫁给了一个国军的军官。解放后这位“反动军官”自然厄运难逃，在“镇反运动”中他被枪毙了，从此李老师一个寡妇家带着一个孩子苦苦度日，以教书为生，因其反革命家属的身份备受歧视。李淑仪老师不是第一次被批斗了，从镇反起，反右、四清，她都脱不了干系，但都是陪着敲敲边鼓，当当配角，而这次不同，因为有人揭露出她新的罪行：恶毒攻击毛主席，并于共产党势不两立。据当时贴出来的大字报上说，李淑仪的儿子原先不叫“小仇”，自从她的反动丈夫被枪毙了之后，她的儿子忽然改名叫了“小仇”，这不是把仇恨铭刻在心，公然与新政权不共戴天，煽动阶级报复的反革命行为？于是，批斗她的大会不断进行，她被五花大绑压上会场，脖子上用细铁丝挂了一个牌子，赫然用毛笔写道“反动军官的臭老婆李淑仪”，其中“李淑仪”三个字还用红笔打上大大的叉。一个女人家，被揪着头发别着双臂押上来，这叫坐“喷气式”飞机，拳如雨点，千夫所指，几个彪形大汉跳上台子，先宣读毛的“最高指示”，公布罪状，批斗就此开始。

        “李淑仪，你给你儿子取名叫小仇，是不是要向党复仇，你老实交代”。
        “我怎么敢？我儿子叫小愁，不是仇恨的仇，是发愁的愁，你们弄错了”。
        “你胡说，你的反动军官男人被枪毙了，你难道不对党和人民有仇吗”？
        “就算是发愁的愁，也是恶毒攻击新中国，解放后人人扬眉吐气，你发哪门子愁？”
        “打倒反动军官的臭老婆李淑仪，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在一片愤怒的指责声中，李淑仪老师的辩解不但苍白无力，而且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愁”“仇”同音，百口莫辩，而且不容许你辩，愈是争辩愈是遭殃，头发抓得越紧，臂膀压得越低，面色灰败，汗出如浆。于是李淑老师不再辩解，由着他们批斗。这样子斗了许多次，再也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就把她定性为“反革命分子”，每天掏阴沟，扫厕所，每当有别的什么人被批斗，她就会被拉来“陪斗”，直到我离开学校。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小学副校长郝万选。当领导的一般“罪名是“走资派”，即“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但郝万选副校长虽是当权派，却不是党内的当权派，因为他不是共产党员，而是国民党员，俗称“民革”，是个民主党派。这郝校长平时注重打扮，穿一件黑绸子褂子，一根怀表莲子坠在外边，头发溜光向后梳着，在生活极端困苦的六十年代是个不俗的装扮，仿佛还是“国统区”党国要人的那个做派。郝校长刚解放时也是个热血青年，工作积极上进，积极向组织靠拢。虽说偶然也牢骚一下，到了“阳谋”引蛇出洞时，多亏他机灵，及时刹车，顺风转舵，多添善言，勒住口舌，从此变得小心翼翼，谨慎当差，不但没有落马，反而当上了副校长。此时的郝校长春风得意、仕途通达，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还写了入党申请书。组织上就派人淳淳告诫他，在“民革”里照样也能发挥作用，隐隐的暗示，若非他的国民党身份，他还未必能够做到副校长。郝校长此时心里那个热啊，非同用语言能够形容，逢人就说党的英明，附带着还说党没有小看他这个国民党员，国民党里还是有好人的，因为国民党内也分作两派，一派是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另一派是留在大陆的革命派，简称“民革”。谁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怎么歌颂党无人能够记住，说国民党里有好人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人人皆知。再加上传来传去，添油加醋，不免走样，最后竟变成“国民党好”，最终还是传回了郝校长的耳朵里。他当时就脸色大变，知道厄运难逃，事情已难以挽回，未等别人动手，立即着手准备好了“检讨书”和“认罪书”，坐等获罪，直至他被五花大绑押进批斗现场。

    “把国民党的残渣余孽郝万选押上来”！随着一声暴喝，郝校长被四、五个壮汉别着膀子押了上来，像电影里的恶霸胡汉三那样，戴着一顶五尺高的高帽子，脸涨红得像猪肝。
    “郝万选，你为什么为国民党歌功颂德？你是十足的国民党孝子贤孙！”
    “我。。我。。没有哇。。。”他嘴唇直打哆嗦，嚅嗫着说“我是说。。。。。。。。”
    “嘴硬，你他妈的再狡辩！”随即两脚跺在他身上，脖子上的细绳使力勒紧，反飙的两臂别的更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青筋暴跳、脚下步履不稳，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渐渐的，老郝不再嘴硬，他无法说明“此国民党”与“彼国民党”有啥不同，说了也是白说，于是沉默的低下头，两眼发呆像死鱼，老实接受批判。台下杂物雨点般的砸向他，他也不躲避，其中一瓶墨水击中他的头部，流了一脸一身，像鬼幂一般狰狞可怕。老郝这个人平日里还是蛮讲究师道尊严，这下子不但斯文扫地，而且人格丧尽，不免万念俱灰，以后关在“牛棚”里曾几度轻生，但都没有成功。“杀身而不成仁”，倒给造反派们落下笑料，说他不是老蒋的好学生，想自杀又没那胆量，想死是要“自绝于人民”，所有的国民党都这样的熊包。

        像李淑仪和郝万选这样的“牛鬼蛇神”我们这所小学有一二十个，造反派们把他们关押起来，随时批斗。早期的“牛棚”是封闭的，被关押人主要在此等候被批斗，在此写认罪书和交代材料。被批斗的过程往往就是拳脚交加的过程和接受辱骂的过程，口号震天，千夫所指，不容你不心惊胆战。接下来你就要写认罪书，交代自己如何反党反社会主义。写认罪书里边有很大学问，写的轻了不过关要挨打，写的重了等于给自己扣屎盆子，吃不了兜着走。有经验的写下来能有数十页洋洋几万字，大量引用领袖的语录，大量引用报刊社论，给自己扣帽子不妨从严从重，而说到事实部分却一定要避重就轻，避实就虚。最忌造反派指认啥你就承认啥，一旦坐实你就大祸临头，有人不明就里吃了很大的亏，被批斗的死去活来，我在校半年多的时间就有两位老师自杀。

        文 革的重点，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学校，校长、校党支部书记、教导主任统统都被打成“走资派”，还有像郝万选副校长这样的党外人士，李淑仪老师这样的老教师，一个学校四五十个教师员工，一上来就有一二十个人被关进牛棚。当然，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是“革命派”，随着文 革的开展，人的身份是会不断地变化，今天你是革命的，你在批斗别人，或许明天就有人揭露你反对毛泽东思想罪行，你就会变成“阶下囚”。理由千条万条，或许因为你一句话，或许你弄破了报纸上的领袖像。为了标榜自己是革命的，只有不断去斗争别人，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所以到了文 革的第二年之后，分裂成几大派组织，互相斗争，互相攻轩，互相武斗，杀的天昏地暗，都声称自己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造反派”，对方是刘少奇黑线上的“保皇派”。

        我们这些在校的小学生，小的七八岁，大的不过十来岁，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中，都成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闯将”，仿照中学的“红卫兵”组织，也成立了自己的“战斗队”、“造反团”，整日介写大字报，刷大标语，批斗老师，批斗校长，辱骂殴打他们的家属子女，抄家，“破四旧”，浑身杀气满脸戾气。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造反，只要看到学校的公物就要破坏，砸碎学校教室的所有公共设施和玻璃，破坏了校园的所有的树木，每砸烂了一处，就大声欢呼、跺脚和嚎叫，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体现所谓的“革命造反精神”，我们这样做正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学校的音乐老师是个“造反派”，他教我们学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歌颂伟大领袖。从一九六六年文 革爆发，到一九六八年这两年多，全国所有的大中小学全部停课，从批斗本校“走资派”“踢开党委闹革命”开始，到分裂成不同的“造反派组织”互相厮杀，整整两年多时间，这段时间被称为“停课闹革命”阶段，在这段时间里，我作为一个小学生，也卷入了学校“造反”运动之中。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那场浩劫离我们渐渐远去。

        夜深人静之际，往事历历在目，辗转难眠，常有自责之心。文 革是一场最高领袖发动的、全民参与的罪孽运动，人人有份，小学生的我也不能例外。批斗校长，批斗老师，写大字报贴大标语，侮辱他们本人和家属，虽说人人都是如此，我固然不能独善其身，但莫因恶小而为之，理当惭愧而忏悔。

        不错，文 革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发动起来的，毛难逃其咎。但文 革中发生的一幢幢令人发指的血腥事件，却是具体的人去操作执行的。文 革之所以是全民性的罪孽，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被挑动起来了，人与人之间斗红了眼，你不斗我，我就斗你，有时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能置身事外？谁能洁身自好？谁能脱了干系？这就是毛氏“阶级斗争为纲”造成的恶果，美其名曰“八亿人民，不斗行吗？”不光文 革，从反AB团开始，延安整风、镇反、反右、四清哪一次不是斗得你死我活？我们否定文 革，就要让经历过文 革的人，好好反思自己，承认自己被利用所犯下的罪孽，让现在的年轻人明白，文 革不是什么毛为了打击官僚集团腐败的正直运动，而是一场人人参与的浩劫，为了不让这场浩劫重演，让文 革过来的人说说自己曾经的罪孽是必要的。

小毛毛雨

为了不让这场浩劫重演 [s:4]

依叶知秋

所以启蒙才显得如此重要

曾经

共 产档的斗争理论的实行令人夫妻反目，父子成仇

秋风萧瑟

现在还有人怀念文革，脑子都进水了，让他们都回到那个时代吧。

黄陈子亨

强烈支持 老头！ 多写写那段历史，毕竟很多年轻人 都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段荒唐恐怖的岁月。 [s:2]

南粵王

人性的恶魔在這十年如潘多拉盒子般釋放

秦泽

CCP六十余年，没有任何合理性

orange

请教郭老，那个年代，批斗那些“黑五类”时，只是简单言语攻击或简单的身体暴力，还是有更加残忍的人身侵害现象？

对待女性“黑五类”时，是否有性侵害的现象？

郭庄村的老头

引用第8楼orange于2013-06-20 12:40发表的  :
请教郭老，那个年代，批斗那些“黑五类”时，只是简单言语攻击或简单的身体暴力，还是有更加残忍的人身侵害现象？

对待女性“黑五类”时，是否有性侵害的现象？

“黑五类”这个词不是指被批斗的对象，而是指被批斗对象的子女。
过去阶级斗争的对象是“地富反坏右”这五种人，他们的子女叫“黑五类”，
相反，阶级出身好的叫做“红五类”，“红五类”是雇农、贫农、下中农、工人、军人的子女。
这些词汇一般指的是年轻人，阶级出身好的就叫做“红五类”，否则就叫做“黑五类”。
所以，一个学生班级里边，划分阶级成分，“红五类”可以加入红卫兵组织，招兵升学提干都受照顾，优先。
“黑五类”学生就很麻烦，不可以加入红卫兵组织，招兵升学提干都受到歧视，处处矮人三分。
就连找对象，“红五类”的学生也不会考虑“黑五类”学生，谁粘到他们谁倒霉。
“红五类”的概念扩大一点，也可以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教师、年轻工人等。

后来到了文 革时期，“地富反坏右”这五种人依然是阶级敌人，
又增加了“叛徒、特务、走资派、知识分子”这四种人，合起来九种人，知识分子排在第九位，俗称“臭老九”。
所以有时候又称“黑七类”、“黑九类”，各个地方叫法不同，实质都一样。

人其实是生而平等的，原不分高低贵贱，
毛的“阶级斗争理论”就把人人为的撕裂开来，把人以“阶级”为分，这样斗争起来才更残酷。
他利用工农斗了地主，夺得了土地，没几年就把土地没收了，成立了公社，工农受了欺骗。
他利用红卫兵（红五类的主体）斗倒了走资派，就一脚把他们踢到农村去“上山下乡”。
“红五类”其实害人开始，害己告终。红的黑的最后都是受害者。

文 革对“走资派、叛徒、特务、知识分子”和“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批斗是极其残酷的。
许多人受不了而自残和自杀身亡，像著名的老舍，我记得我小学的老师有2人，中学老师有4-5人自杀。
参加红卫兵和造反派“武斗”身亡的不计其数。

对于女的被批斗者的性侵，开始时还不太普遍，只是公开的扒下衣服凌辱，众人取乐还是有的。
公然与“女阶级敌人”发生性关系，也是阶级斗争的现象，男的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上山下乡，为了回城，女性知青以性做交易的开始增多，当然红五类黑五类子女都有。
当然，像张志新这样在监狱里被公然强奸，这种事情即便发生，也会被掩盖，文 革后才揭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