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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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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 16:55: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前言

  诸葛亮平定南中之后,又经过两年准备,公元227年冬天,就带领大军驻守汉中。因为汉中接近魏、蜀的边界,在那里可以随时找机会进攻魏国。
  离开成都的时候,他给后主刘禅上了一道奏章,要后主不要满足现状,妄自菲薄;要亲近贤臣,疏远小人;并且表示他决心担负起兴复汉朝的责任。这道奏章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出师表》。
  过了年,诸葛亮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传出消息,要攻打郿城(今陕西眉县),并且派大将赵云带领一支人马,进驻箕谷(今陕西褒城北),装出要攻打郿城的样子。魏军得到情报,果然把主要兵力去守郿城。诸葛亮趁魏军不防备,亲自率领大军,突然从西路扑向祁山(今甘肃礼县东)。
  蜀军经过诸葛亮几年严格训练,阵容整齐,号令严明,士气十分旺盛。自从刘备死后,蜀汉多年没有动静,魏国毫无防备,这次蜀军突然袭击祁山,守在祁山的魏军抵挡不了,纷纷败退。蜀军乘胜进军,祁山北面天水、南安、安定三个郡的守将都背叛魏国,派人向诸葛亮求降。
  那时候,魏文帝曹丕已经病死。魏国朝廷文武官员听到蜀汉大举进攻,都惊慌失措。刚刚即位的魏明帝曹叡(音ruì)比较镇静,立刻派张郃带领五万人马赶到祁山去抵抗,还亲自到长安去督战。
  诸葛亮到了祁山,决定派出一支人马去占领街亭(今甘肃庄浪东南),作为据点。让谁来带领这支人马呢。当时他身边还有几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可是他都没有用,单单看中参军马谡。
  马谡这个人确是读了不少兵书,平时很喜欢谈论军事。诸葛亮找他商量起打仗的事来,他就谈个没完,也出过一些好主意。因此诸葛亮很信任他。但是刘备在世的时候,却看出马谡不大踏实。他在生前特地叮嘱诸葛亮,说:“马谡这个人言过其实,不能派他干大事,还得好好考察一下。”但是诸葛亮没有把这番话放在心上。这一回,他派马谡当先锋,王平做副将。
  马谡和王平带领人马到了衔亭,张郃的魏军也正从东面开过来。马谡看了地形,对王平说:“这一带地形险要,街亭旁边有座山,正好在山上扎营,布置埋伏。”
  王平提醒他说:“丞相临走的时候嘱咐过,要坚守城池,稳扎营垒。在山上扎营太冒险。”
  马谡没有打仗的经验,自以为熟读兵书,根本不听王平的劝告,坚持要在山上扎营。王平一再劝马谡没有用,只好央求马谡拨给他一千人马,让他在山下临近的地方驻扎。
  张郃率领魏军赶到街亭,看到马谡放弃现成的城池不守,却把人马驻扎在山上,暗暗高兴,马上吩咐手下将士,在山下筑好营垒,把马谡扎营的那座山围困起来。
  马谡几次命令兵士冲下山去,但是由于张郃坚守住营垒,蜀军没法攻破,反而被魏军乱箭射死了不少人。
  魏军切断了山上的水源。蜀军在山上断了水,连饭都做不成,时间一长,自己先乱了起来。张郃看准时机,发起总攻。蜀军兵士纷纷逃散,马谡要禁也禁不了,最后,只好自己杀出重围,往西逃跑。
  王平带领一千人马,稳守营盘。他得知马谡失败,就叫兵士拼命打鼓,装出进攻的样子。张郃怀疑蜀军有埋伏,不敢逼近他们。王平整理好队伍,不慌不忙地向后撤退,不但一千人马一个也没损失,还收容了不少马谡手下的散兵。
  街亭失守。蜀军失去了重要的据点,又丧失了不少人马。诸葛亮为了避免遭受更大损失,决定把人马全部撤退到汉中。
  诸葛亮回到汉中,经过详细查问,知道街亭失守完全是由于马谡违反了他的作战部署。马谡也承认了他的过错。诸葛亮按照军法,把马谡下了监狱,定了死罪。
  马谡自己知道免不了一死,在监狱里给诸葛亮写了封信,说:“丞相平日待我像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也把丞相当作自己父亲。这次我犯了死罪,希望我死以后,丞相能够像舜杀了鲧还用禹一样,对待我的儿子,我死了也没牵挂了。”
  诸葛亮杀了马谡,想起他和马谡平时的情谊,心里十分难过,流下了眼泪。以后,他真的把马谡的儿子照顾得很好。
  诸葛亮认为王平在街亭曾经劝阻过马谡,在退兵的时候,又用计保全了人马,立了功,应该受奖励,就把王平提拔为参军,让他统率五部兵马。
  诸葛亮对将士们说:“这次出兵失败,固然是因为马谡违反军令。可是我用人不当,也应该负责。”他就上了一份奏章给刘禅,请求把他的官职降低三级。
  刘禅接到奏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有个大臣说:“既然丞相有这个意见,就依着他吧。”刘禅就下诏把诸葛亮降级为右将军,仍旧办丞相的事。
  由于诸葛亮赏罚分明,以身作则,蜀军将士都很感动。大家把这次失败当作教训,士气更加旺盛。这年冬天,诸葛亮又带兵杀出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包围了陈仓(今宝鸡东),杀了一个魏将;第二年春天,又出兵收复武都(今甘肃成县)、阴平(今甘肃文易西北)两个郡。后主刘禅认为诸葛亮立了功,下了一道诏书,恢复诸葛亮的丞相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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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 17: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上)

  一阵清凉的山风吹过,马谡拍了拍胯下的坐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对于习惯于蜀中温湿气候的他来说,这种陌生的气候虽然感觉很惬意,他的身体仍旧会产生一丝微妙的不适。这种不适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点云彩,阳光十分耀眼。从山岭的这个高度回头望去,远方是绵延逶迤的秦岭山脉,起伏不定的山脊仿佛一条藏青色的巨龙横卧在这雍凉大地上。

  在马谡的身后,是二万一千名蜀军士兵,他们三人或四人一排,排成一条长长的纵队穿行于狭窄的山路之间。士兵们各自扛着手中的武器或旗帜低头急行,比起指挥官的踌躇满志,他们似乎更加专注于脚下的道路。以这种速度在崎岖山地急行军却仍旧可以保持队列的整齐划一,显示出这支部队良好的素质。

  在队伍的前头飘扬着两面大纛,一面写着大大的“汉”字,一面写着大大的“马”字;两面旗帜就象它们所代表的主帅一样踌躇满志,迎着风在空中飞舞,金线绣成的穗尖在阳光照耀之下闪闪发光。

  忽然,一骑斥侯出现在队列的正前方,负责前哨的裨将李盛迎上前去问了几句,立刻策马来到马谡身边,对他汇报道:

  “马参军,前面斥侯回报,已经看到断山了。”

  马谡“晤”了一声,点了点头,做了一个满意的手势:“照目前的速度,日落之前就可以抵达街亭,很好,按现在的速度继续前进。”

  “是,那么斥候还是在队伍前三里的范围内活动?”

  “把巡逻范围扩大到五里。要接近街亭了,守军数量还不清楚,谨慎点比较好。”

  李盛说了一声得令,刚拨马要走,又被马谡叫住。

  “前军多打起几面旗帜,我要叫他们早早发现我军的存在,然后望风而逃。”

  说到这里,马谡的嘴角微微上翘起来。他尽量不动声色地下着指示,想使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自若;不过内心的激动始终还是难以压抑,一想到即将到达的街亭,他的白净脸色就有些微微泛红,双手习惯性地攥紧了缰绳。

  马谡的激动不是没有理由的。长久以来,虽然他一直受到诸葛丞相的格外青睐,但始终不曾单独指挥过一支一线部队。这个缺憾令马谡在蜀汉军界总无法获得与其他将领一样的尊敬。很多人视其为只会对着地图与文书高谈阔论的高级文官,这让以“智将”自居的马谡耿耿于怀。

  军队与庙堂不同,它有着自己的一套独特哲学与道德评判。这是个经常要跨越生死的团体,务实的思维模式使得军人们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只会看那个人做过什么,而不是他说过什么。这种评价未必会见诸于正式公文,但其无形的力量在军队中比天子赐予的符节更有影响力。一名没有实绩的军官或许可以在朝廷获得褒奖,但绝不会得到同僚与下层士兵发自内心的尊敬与信赖。而这种信赖在战争中是至关重要的。

  马谡对于这一点了解的很清楚,也正因为如此,也让他变得格外地敏感。别人的眼色与窃窃私语总令马谡如芒在背,先主去世前一句“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甚至抵消了诸葛丞相的褒奖。马谡是如此迫切地渴望出战的机会,他太需要一次胜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于是他得到了这个机会,因为蜀汉的北伐开始了。

  蜀汉的这一次北伐声势惊人,自从先主死以后,蜀汉还从没组织过如此宏大的攻势。甚至追溯到高祖刘邦以后,两川都不曾对中原发动过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诸葛丞相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在为此筹划,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

  建兴六年春季,蓄势待发的蜀汉精锐军团完成了动员,北伐正式开始。近十万名士兵自汉中出发,有如一部精密的军事机器,在从祁山到秦岭的漫长战线上有条不紊地展开,缓慢而有秩序地露出锐利的锋芒,直指魏国的陇西地区。“恢复汉室”的梦想,从益州盆地熊熊地燃烧到了雍凉旷野之上。

  战事开始进行的非常顺利。赵云、邓芝军团成功地让魏国大将军曹真误判了汉军主攻方向,把他和他的部队吸引到了箕谷一带。而在雍州主战场,汉军的政治攻势与军事压力配合无间,兵不血刃即迫使天水、南安以及安定三郡宣布脱离魏国的统属,向汉军送来了降表。几乎就在一瞬间,陇右地区大部已经被诸葛丞相所控制,震惊的魏军守备部队只能龟缩在上邽、冀城、西县等几个孤立的据点中,等待着中央军团救援。

  接下来,就是如何尽快清除魏军在陇西残余防御力量的问题了。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必须控制住街亭,让魏国的支援部队无法及时进入陇西地区。对于究竟派谁去防守这一要地,在统帅部中爆发了一场争论。理所当然的,诸葛丞相提议由他一直看好的马谡去肩负阻援的任务。

  这个议案遭到了大多数幕僚的反对。就象马谡自己感觉到的那样,他们对他并不信任:“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应该交给魏延或者吴懿这样经验比较丰富的宿将,而不是一个从来不曾上过战场的参谋。”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尖锐,以至于马谡不需多少洞察力就能觉察到其中对他的蔑视——甚至有人抬出了先帝的那句评价,暗示诸葛丞相用人之偏。

  那次会议中,面对着诸人的争论,马谡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任由周围蜀将的眼光扫在身上;他有些愤怒,又有些沮丧。当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诸葛丞相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他明白如果继续低下头去,机会就会从手中溜走,于是他站了起来。

  丞相似乎对刚才的争论没有任何的感想,慈祥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等到诸将的争论暂告平息,他才把头转向马谡,徐徐问道:

  “幼常,你能做到么?”

  “能!”

  马谡大声说道,这是回答丞相,也是回答在场所有的人。丞相点了点头,缓缓从桌前取出一支令箭,放在手里摩挲,仿佛那枚木制的小小令箭有千斤之重。

  “魏军在陇西的实力不可小觑,城小坚固,需要文长与子远这样的大将。阻援的任务,只需挡魏军于陇山即可,还不至于动员我军的主力。幼常虽然经验不多,但是跟随我多年,熟读兵法,我觉得他是能够胜任的。”

  丞相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说道:

  “不把刀放进口袋里,是无法知道它到底有多锋利的。”

  诸葛亮用古人的一个比喻结束了这次争论。于是这次军事行动的指挥官人选就这么确定了,没人敢对诸葛丞相的决定多说什么,因为再继续反对就等于是挑战丞相的权威。但反对者们并不心服,甚至有人私下里认为,这是诸葛丞相扶植自己亲信的一种手段;这个说法缺乏足够的证据,但却象一粒种子悄然埋在了每个人心里。

  马谡满足地看着同僚们的脸色,那种眼神让很多人不满。按照礼貌,至少马谡也应该表现出一点谦逊或者辞让;但是现在他却把得意之情完全表现在脸上,这是对反对者的一种羞辱。这是他在军界被孤立的原因之一。

  “幼常,街亭虽小,干系重大,不要让我失望呐。”

  丞相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以诸葛亮一向行事稳健的风格来说,象今天这样力排众议的举动可是非常罕见。马谡对于这一点也非常清楚,于是他以同样分量的自信来回应丞相的这种信任。

  “请丞相放心,只要我在,街亭就在! ”

  丞相听到这句话,露出满意的神色,起身将令箭与符节交给了马谡,然后起身象平时一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正式的军事会议上,这个举动绝不寻常,无言地暗示了丞相对这个决定的坚持,于是在座最顽固的反对者也都闭上了嘴。

  唯一令马谡不快的是,随后丞相将裨将军王平任命为他的副将。

  就个人感觉而言,马谡实在不喜欢王平这个人。这个人虽然举止稳重,不象一般老兵那样粗豪无忌,但是性格却很狭隘,猜疑之心特别地重。反对委派马谡去街亭的将领之中,他是其中比较激烈的一个。所以当诸葛丞相宣布他做为马谡的副将时,马谡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屑、震惊以及恼怒,黝黑的脸上写满了轻蔑。

  然而,诸葛丞相有他自己的考虑。这一次派遣没有实战经验的马谡前往,实质上是一个赌博:魏国的筹码是整个陇西地区和通往关中的通道,而诸葛丞相的筹码则是十万名蜀军士兵与自己的政治生命,两者之间的胜负将取决于马谡在陇山阻援的表现。

  因此,丞相希望能尽量把胜算加大:王平对于雍凉的事务比较熟悉,而且拥有马谡所无法比肩的实战经验。派他做为马谡的副手,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对于这个任命,当事的两方都通过各自的习惯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不仅是私人方面的好恶,从技术的角度来说,马谡看不起王平那种平庸的指挥风格,而王平也对这个参谋出身的书生不屑一顾。

  但是军令就是军令,无论是马谡还是王平,都没办法改变。两个人领取了丞相亲自签发的符节,一前一后走出了营帐。在大帐门口,王平停下脚步, 冷冷地瞥了马谡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便转头离开,还故意把自己的铠甲弄的铿锵做响,好象在讽刺马谡一样。

  一直到出兵之前,他们都没再说过话。

  马谡把思绪收回来,回首望了望逶迤几里的队伍,王平现在整支部队的尾部负责殿后;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安排,两个人互相见不到,免得彼此尴尬。对于踌躇满志的马谡来说,这只是些小瑕疵而已,并没太放在心上。他是丞相亲自提拔的人,没必要与一个二流将领争无谓的闲气。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愉快起来,吹在面上的风也觉得清爽多了。

  天空飞过几只大雁,他仰起头眯着眼睛倾听着雁鸣,甚至想拿起弓箭射下几只来,来发泄自己这种兴奋的心态。只需要在街亭取得胜利,那么他从此将会平步青云。

  与马谡并辔而行的是他的参军陈松。受到主帅的影响,这个瘦脸宽眉的中年人也是一身轻便甲装,神色轻松自如,好象只是出来踏青一样。他注意到了马谡神采飞扬的神情,于是恰到好处地问了一句:

  “幼常,你看这一次北伐,胜算能有多少?”

  “呵呵,我军现在节节胜利,陇西计日可得。”马谡扬起手中的鞭子,笑道,“如今只是快胜慢胜的问题,陈兄未免太过悲观了吧。”

  “那倒也是,有幼常你在此,又愁什么呢。我那犬子将来要是从武,定得要拜到参军门下讨教呐。”

  马谡对于这样的恭维已经习已为常,比起那些总是没好脸色的将领,统帅部的文职人员对马谡却颇有好感,甚至有着小小的崇拜情绪。他耸耸肩,从容答道:

  “等令郎长大,天下恐怕已经是一统太平年,还用得着学什么兵法。倒不如做个史官,不要让这些事迹付之阙如的好。”

  “呵呵,到时候将军这街亭之役,值得大书一笔啊。”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让旁边不明就里的几名传令兵疑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单就气候条件来说,雍州的春季相当适宜行军,无论日照时间、风力还是温度,都让人感觉到舒适。唯一拖累行军速度的只有崎岖的山路。为了确保毫无干扰地抵达街亭,马谡并没有选择天水大路行进,而是沿渭水南岸向东前进,然后渡河循陇山北上。最后,这一支部队在出发五天后,也就是这一日的傍晚抵达了街亭。一切都如马谡事先所计算的那样。

  长安至陇西地区为南北走向的陇山所阻隔,只有一条坦途大道,只要能扼守住街亭,就等于关上了陇右的大门,让增援的魏军欲进无路。汉军便可从容消化掉三郡,然后以高屋建瓴之势向关中进发。死守街亭,这就是马谡此行的任务,也是北伐成败的关键所在。假如他成功的话,街亭就将是蜀汉军中一颗崭新将星升起的舞台。

  诸葛丞相是这么期望的,而主角本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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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 17:0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中)

  马谡军进入街亭的时候,并没有遭到任何的抵抗,魏军没料到汉军的动作会这么快,驻扎此地的二十余名魏兵在看到汉军的大纛后,就立刻弃城向关中逃去。汉军很轻松地就控制了整个街亭。

  街亭城的城墙破落,年久失修,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军事价值。马谡命令另外一名裨将张休率领几百人进入城中侦察,其他的士兵就在城前的开阔地带前带甲待命。

  “带甲待命?”

  李盛与王平很惊讶地看着马谡,然后李盛试探着问道:“参军说的,不是扎营么?”

  “不是扎营,对,先让他们待命,多派些斥侯去关中道方向;还有,没我的命令不许扎营开伙,我另有安排。”马谡捏着下巴,挥手叫他们尽快去执行。

  王平瞪了马谡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策马转身去了后队。

  连续行军了三日的汉军已经疲惫不堪了,现在即使只是被命令原地待命,也足以让他们如释重任。听到传令后,士兵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武器,就地坐了下去。谨慎的指挥官们没有大意,他们知道这时候的士兵无论意志还是体力都是最低落的,这种状态非常危险,尤其是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是敌人的侧后,随时可能会有关中的魏军大队赶到。因此他们指派了一批弓弩手驻在大道两侧高处,并且将辎重全都堆放在了道中,以备万全。

  马谡不需要为这些琐事烦恼,他与陈松还有几名护卫离开了本队,在街亭四周巡视,查探地形。

  街亭并不大,本来逶迤陇山之间的狭窄官道到此豁然开朗,向关中方向一去十里都是宽阔平地,四周都是险峻山川。街亭小城便镇于道口的南侧,城后两里处是一座断山,这座山拔地而起,高约二百余尺,独自成峰,与四周山脉不相连接;山侧清水河涛声訇然,隐约伏有雄兵百万,峥嵘群山拱卫之下,自涵一番气势。

  当马谡一行走到断山的山麓时,他忽然勒住马,侧身伸出手指问道:“那里是何处?”周围的人循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断山半山腰处山势忽然舒缓,向四面伸展成为一座山崖。山崖边侧起伏不定,却看不清顶上是什么样子。

  “据当地土人说,此地叫麦积崖。”一名卫兵答道。

  “这崖下宽上窄,又层叠起伏,这麦积二字,叫的有理,有理。”陈松听到这名字,不禁晃着头赞叹道。马谡没有说话,仰头看了半天,摆了一个手势。

  “我们上去看看。”

  于是几个人顺着山坡缓处慢慢上去。麦积崖上树木很少,但草本很多,长起约有两尺多高,郁郁葱葱,散发着淡淡草香之气。大约爬了两百余尺高,就到了山崖顶部。一爬上去,所有的人包括马谡都是一惊,原来这麦积崖顶宽阔平整,地表半石半土,方圆百丈都是平地,略加整理就足以容纳万人。

  马谡不发一语,背着手围着崖顶转了一圈,不时俯身捡起几块石头观察,或者眺望远方,眼神显然陷入沉思。陈松和其他士兵没多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此时夕阳西下,薄云涌起,天空宛如火烧一般绚烂;陇山的崇山峻岭雄峙八方,日暮之时看起来越发显得威严肃杀。马谡自山顶向下俯瞰,街亭城与大道尽收眼底,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慨一时横生胸襟。当他看到街亭界碑在大道之上拉出长长影子时,不禁下意识地按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情鼓荡不已,难以自抑。

  “只要站在这里,胜利就是属于我的。”

  他抬首向远处视线之外的长安望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与此同时,在相反的方向,另外一个人也在望着即将沉入黑暗中的陇山沉思,这个人就是魏左将军张郃。

  张郃是魏国军界的一尊偶像,当年太祖武皇帝麾下号称“五子”的将领中,张辽、乐进,于禁早已过世,徐晃也在去年病死,至今仍旧活跃在第一线的只剩下张郃一人,他是魏国太祖时代的最后一位名将。这份资历,在魏军的高级将领里是无人能比的。张郃自己也清楚,不过在自豪之余,他多少有些寂寞。

  当诸葛亮在祁山发动大规模攻击的消息传到许昌的时候,举朝哗然。对于心理准备不足的魏国来说,这一次蜀军的进攻非常突然。魏国的两支主力军团此时正驻守在荆、扬两地以防备吴国的进攻,分身乏术;大将军曹真又已经前往箕谷,朝廷必须另外派遣一支部队以最快速度赶去支援薄弱的陇西守军。

  在讨论到指挥官的人选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位精神仍旧矍铄的右将军张郃。

  当时张郃刚从南方回来,正在家中静养。当别人把廷议的结果告诉他的时候,这位老人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他看着敕书上“陇西讨贼”四个字,不禁发出一阵物是人非的感慨。

  十三年前,他被派去进攻蜀中,结果在宕渠郡被张飞所击败;九年前,他在定军山目睹了夏候渊的死亡;然后他就一直驻守在陇西,后来被调派到长江一带主持对东吴的军事行动,从此再没靠近过西北。张郃想不到自己年近六十。终于还是要回到那片战场,再次面对熟悉但又陌生的敌人。

  伤感终究只是伤感,身为一名军人,张郃并不会因为自己的感情而耽误了职责。接到敕书之后,他立刻穿上朝服,进宫面见了皇帝,然后就具体的救援计划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并得到了皇帝的首肯。

  皇帝曹睿是最先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的人之一,这个年轻皇帝对于西蜀入寇的惊讶程度,远没有他的臣子那么大。讽刺的是,这种自信是来自于他的年纪——曹睿太过年轻了,对蜀国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性认识,而张郃则正好相反。

  所幸这种自信并没有演变成自大的情绪,曹睿很清楚自己在军事上的才能,所以他期待着张郃能有一番大的作为,于是这位老将军被授予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限——也就是全权委任。魏军的主力远在荆扬难以猝回,根据张郃的建议,朝廷就近动员了四万名士兵,加上皇帝曹睿特意下诏调拨虎贲近卫军一万人,张郃可以动用的兵力达到了五万。兵力的集结、粮草辎重的筹备、武械的分配以及马匹的调配,所有的准备工作五兵尚书曹在七天之内就完成了。魏国虽然已经历任三代皇帝,其官僚机构在危机时刻的效率还是很值得称道的。

  张郃知道多拖一刻,就多一份被动,多年的戎马生涯教会他一个简单道理:“兵贵神速”。 在部队动员初具规模后,他就立刻禀明皇帝,将后续部队的组织工作交给副将郭淮,然后自己带着刚刚完成动员的五万人向着陇西急速前进。

  临行前,皇帝曹睿搀着他的手,说:张将军,魏国安危,就系于将军一身了。”张郃看着年轻的皇帝,只是微微低下头去:“臣自当尽力,不负陛下之恩”。让期待着听到些壮烈言辞的曹睿微微有些失望。

  这是一次可以媲美“飞将军”夏候渊的行军,当张郃能够望见陇山山脉的时候,仅仅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而他身后的部队仍旧有四万多人。行军期间有不少人掉了队,但是沿途的郡县也相继补充了一批兵员。

  一路上张郃陆续收到来自陇右诸郡的急报。天水、南安、安定举城反叛,西城、上邽等地都面临蜀军的威胁,士兵们临出发前的兴奋已经逐渐被沉重的战争压力所取代,张郃身为统帅,也稍微受了一点情绪上的感染,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进入陇山东麓的略阳地界。

  西北的天气到底还是比南方干燥很多,张郃一路上总是觉得口干舌燥;现在又是这样,嘴唇感觉要裂开一样,鼻子也被风沙弄的很不舒服;他看天色已晚,便揉了揉被风吹红的眼睛,把视线从远方移开,一边解下皮囊把清水一口气倒进嘴里,一边暗自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老了。就在这时候,护卫报告说前哨部队截下了二十名退下来的魏兵。

  “哦?他们是哪部分的?”

  张郃听到报告,连忙把皮囊放回原处,身体前倾以表示对这件事的关注。护卫回答说:

  “他们是街亭逃出来的守军,据称街亭已经被蜀军占了。”

  听到街亭二字,张郃目光一凛。这一处乃是连接关中与陇西的枢纽,如今落到了蜀军的手里,这将令魏军极其被动。他之所以急着出发,就是怕街亭失守,结果还是晚到了一步,被蜀军取得了先机。想到这里,他就扼腕叹息,狠狠地拍了拍马鞍。

  不过张郃没有把自己的失望之情表现的特别露骨, 他平静地对护卫说道。“去把他们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很快那二十名魏兵就被带到了他马前,个个面露惊慌神色,他们知道自己面前的是谁。张郃并没出言安慰,他认为没有必要,而是直奔主题:

  “你们退下来的时候,看到的确实蜀军,而不是我军退下来的部队?”

  这队魏军的伍长壮着胆子答道:

  “回大人话,正是,我们那日正在巡城,忽然见到陇西道有无数旌旗闪出来,然后大批蜀军就攻过来。您也看到了,街亭城一共只有我们二十个人,守不住,我们为早点把这军情报出去,就弃城前来。我看的清楚,蜀军的旗号和他们的褐衫是不会错的。”

  这名伍长怕担起“不战而逃”的罪名,因此把当时的情景做了点小小的修改,又特意强调是为通报军情而来。他这点心思,张郃早就洞若观火,只是没必要在此深究。

  “那么……”张郃眯上了眼睛,嘴唇紧抿,“领军的大将你们知道是谁吗,魏延还是吴懿?”在他心目里,能当此任的蜀将便只有这两位。

  “只看到大纛上写着一个马字。”

  张郃闻听此言,本来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陡然睁圆,身子不由自主坐直在坐骑上。马?他在脑海里紧张地搜索,蜀军之中姓马的有什么名将?马岱?不可能,这个人没什么才干,全因其兄马超才为人所知;马忠?也不可能,他是镇守南安的;那么……莫非是马谡?

  马谡这个名字在张郃脑海里一闪而过,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张郃来回想了半天,再也想不出其他人选,魏国这几年对蜀汉的情报工作比较松懈,他对蜀国军中的了解实在没什么把握。不过无论如何,蜀军占领了街亭,这个是事实。那么张郃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街亭夺回来,无论那敌将究竟是谁。

  想到这里,张郃抬起头,对他们摆摆手道:“你们退下去吧,去火夫那里拿些酒肉吃,然后随队而行。你, 过来”

  被他指到的伍长忙道:“小的在此”

  “吃过饭你来中军帐中,问书记要笔墨,把街亭四周地理详细画张地图给我。”

  “是,是,小的不吃饭了,这就去办。”伍长看到张郃没有追究他们弃城之罪,不禁喜出望外,变得格外殷勤。

  把这些交代完,张郃又转过身来,手指一弹,一名传令兵立刻很有默契地飞马奔到旁边。

  “大人,有什么吩咐?”

  “传我的命令下去,全军再前行五里,找个合适的地方扎营,埋锅造饭,但不准有炊烟。”

  “得令。”传令兵转身去了。

  这支部队已经经过了连续四、五天的急行军,士兵们均已疲惫不堪。以这样的状态即使强行逼近街亭,也只是强弩之末;因此张郃决定先扎下营来,稍做休整后再做打算。更深一层的考虑是,郭淮以及其他后续部队也已经开出了长安,落后张郃大约两日的路程;张郃必须首先弄清楚蜀军的部队究竟有多少,然后再决定是以目前的兵力强行突击,还是会同郭淮的大部队再以优势兵力平推过去。

  张郃不知道,蜀军也只是刚刚才到,同样疲惫,并且由于统帅马谡的一个新想法而耽误了扎营。假如他能够未卜先知,现在杀过去的话,也许街亭就会失而复得。可惜的是张郃的视线没办法超越时空,于是魏军便错失了第一个良机。

  马谡的这个新的想法,就是上山结营。

  “将军要在麦积崖山顶扎营?”

  张休、李盛还有黄袭三名副将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面带微笑的马谡,王平保持着沉默,只有陈松还是一脸的轻松。

  “没错,街亭城残破不堪,据城而守,根本没有胜算;当道扎营也难以制胜,大道太宽了;麦积崖上土地平阔,可以容纳万人,又有泉水。我军依仗天险,敌人攻不能攻,进不能进。待到丞相的援军赶到,两下合击,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敌人必败。到时候不要说陇西,就是趁势杀进关内,都没人能阻挡了。”

  马谡滔滔不绝地对着他们讲解道,刚才下山的时候他在心里仔细推演过好多次,自信是有万全把握的。

  “胡闹!简直是胡闹!”王平听他说完,终于忍不住了,出口呵斥道,“简直就是纸上谈兵,拿两万人的性命开玩笑!”

  他反对的一半原因是这个计划太过冒险,远不如当道扎营稳妥;一半是因为提出建议的人是马谡。

  马谡对他的这种态度早就预料到了,因为也没发火,而是微笑着对王平说道:

  “王将军,我军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这还用说,守住街亭,不让魏军进入陇西。”

  “那么我问你,我军扎在大道旁的断山之上,敌人是不理我军直接从大道前进,还是先来攻打我军?”

  “废话,当然会来先打我部,哪个傻瓜会不顾后方有敌人部队还继续前进的。”

  “既然无论扎营在麦积崖还是街亭城,都能达到阻敌人主力于街亭的目的,那我们为什么不选一个更加险峻的地方呢?将军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马谡还是满面笑容。

  “……你……”王平瞪着马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他的实战经验在马谡之上,但是若论兵图推演,他可不是马谡的对手。那可是在丞相府中锻炼出来的才能。

  “可是,万一敌人切断我军的水源该怎么办?”在一旁的黄袭提出疑问。“毕竟我们是在山上啊。”

  “呵呵,刚才我去实地勘察过了。那山下有两条明水水源,还有一条暗流,都是从旁边清水河来的水源,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只要派一支部队过去护住暗流,就算两条明道被截,也无所谓。”

  “哦……参军大才,小的不及。”黄袭无话可说,喃喃了几句客套话,同情地看了王平一眼,坐了回去。

  “那么,可还有其他疑问?”

  马谡望着那几名将军说道,无人再向他发问。看着王平欲言又止的难受样子,马谡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露出得意。

  “既无异议,那么事不宜迟,立刻就去办吧。张休、李盛,两位将军带人去麦积崖扎营,山上树木不少,足敷营地之用了;黄袭将军,你去我们的来路多扎旌旗,派一千人马驻在附近山中,好让敌人以为我军在街亭以西也有埋伏,不敢轻进。陈参军,就有劳你去街亭城中慰劳一下百姓。”

  马谡说到这,又把视线转向王平,故意拖着长腔道:“王将军,我分派给你三千人,你去断山东边好好把守那条暗河水源吧。这关系到我军之生死,将军之责很重,还请小心。”

  “正合我意,谢参军!”

  王平霍地起身,双手接了令去,那个“谢”字咬的十分清晰。不知道“正合我意”指的是满意看守水源的职责,还是庆幸不需要跟马谡天天碰面了。无论如何,至少马谡本人对这个人事安排还是很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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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 17:0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下)

  扎营地点确定了之后,整个汉军部队就开始连夜行动起来。辎重部队开始源源不断地把物资向麦积崖上运送;伐木队三五人为一组,以崖顶为圆心开始向外围砍伐木材,在他们身后,工匠兵们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修造营地、砦门,箭楼等必要设施;而伙队的炊烟也袅袅地向黑暗的天上飘去。如果从天空向下俯瞰的话,整个汉军就好象是一窝分工明确的蚂蚁,井然有序。

  能够容纳一万多人的营地,而且要坚固到足够抵挡敌人的围攻,这个工程量相当大。幸亏在诸葛丞相的大力提倡之下,蜀汉军队颇为擅长这类技术工作,效率比起普通部队高出不少。当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主帐旁的大纛高高竖起清晰可见,而士兵们已经可以听到来自营地中央的第一通鼓声了。、

  太阳光带来的,不光是蜀汉士兵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成就感,也带来了更加辽阔的视野与随之而来的战报。就在汉军营地刚刚落成之后,前往关中道巡逻的斥侯给马谡带回了一个消息:

  “前方十里处发现魏军动向,约有三万余人。”

  张郃其实在昨天晚上后半夜就觉察到蜀军的动静:远处山上满是火把的光芒,派出去的斥候也说蜀军正在扎营。不过他没有轻举妄动,一方面是因为魏军如今极度疲劳,难以持续夜间作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生性谨慎,不想在没把握好全局的情况下打一场混战。

  第二天早上是个晴朗的日子,良好的气候条件让视野开阔了不少。张郃在大部分士兵还没睡醒前就起身了,在十几名亲兵的护卫下冒险靠近街亭观察敌情,一直深入到与汉军的斥侯相遇为止。双方各自射了几箭,就匆忙撤回了。

  视察完回来以后,张郃陷入了沉思。最初他以为蜀军会在当道立下营寨,据住街亭城持险以阻敌,他没想到居然他们会选择山顶。

  他取出昨天画的地图仔细端详,这份地图画的颇为拙劣,但基本的地形勾勒的都还算是准确,很快张郃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麦积崖。

  “蜀军在这里扎营,究竟想干什么?”

  张郃拿着食指按在地图上,一边缓慢地移动一边自言自语道。

  和马谡的想法一致,张郃觉得上山扎营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假如汉军选择当道扎营,那么他大可以放手一搏,与蜀军死战拼消耗;因为大路无险可据,营地很难修的特别坚固,双方正面对敌,胜负在五五之间,而魏国的后续部队多的很,持久力绝对要胜过蜀军。

  但是敌将居然上山,这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张郃不可能对这股敌人置之不理自顾西进;如果要清除敌人的话,就必须将其包围歼灭,以张郃现在的兵力,做到这一点很勉强。退一万步说,即使郭淮的部队今天就与张郃合流,对敌构成七比一的优势,蜀军据守的地形却是十分险要,不花上个十天半个月很难打下来。在这段时间里,恐怕陇西战场早就尽为诸葛亮所有了。

  想到这里,张郃摇摇头,他在赞叹敌将之余,也觉得十分棘手,这个姓马的将军真是麻烦的对手。不过奇怪的是,张郃并没觉得有多么紧张,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多年戎马生涯而习惯了,还是单纯的气血衰竭了而已?总之这个发现并没对这员老将的节奏有多大影响。

  昨天是急行军,所以今天起营的时间比平时晚半个时辰。魏军的士兵们在吃早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来往穿梭的传令兵与斥侯比平日频繁了不少;于是老兵悄悄地告诉新兵们,敌人就在附近,大战就要开始了。

  通过清晨的一系列侦察,张郃基本上确定了敌人的大致数量:一万三到一万五千人左右,少于魏军,主帅是马谡——这让张郃小小地赞叹了一下诸葛亮的眼光。 他决定全军向街亭进击,同时传令让一千名骑兵在大队后面故意扬起尘土,好造成大军压境的错觉。

  张郃的想法是,先挺进街亭,将敌人形成包围,再视战局来决定下一步走向。据回报在大道西边也有隐约的汉军旗号,张郃不想贸然深入。

  魏军发现汉军的同时,汉军也觉察到了魏军的存在。马谡得知后只是对魏军的速度表示了有限度的惊讶,他对自己的计划充满了信心。

  当身着黑甲的魏军开始徐徐开进的时候,马谡正站在山崖上的箭楼向下了望;陈松刚刚检视完粮草囤积,手持着帐簿走到马谡身边,朝下面望了望,感叹道:

  “幼常呀,我们居然在魏军赶到街亭的前一天把营寨扎好,也真是够幸运的了。”

  “不。”马谡摆摆手,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应该说,魏军居然比我们结营的时间晚到了一天,他们真不幸,呵呵。”

  “你觉得接下来,魏军会如何做?”

  “这个嘛……我也很期待,是冒着被切断后路的危险通过街亭,还是过来包围我,打一场消耗战?”

  “无论怎样,都逃不出参军你的计算呀。”陈松有着文官比较擅长的敏锐观察力,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那是自然。”马谡对陈松的恭维回答的毫不客气,他身后一万多名汉军中的精锐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说完这些,马谡转身大步流星地转回中军帐。陈松隔着栅栏又朝下看了一眼,缩缩脖子,也转身离开。

  开始阶段两军谁都没有干涉对方的行动,汉军从崖上注视着脚下的魏军缓慢地展开队形,先进入街亭城,然后朝断山移动,接着分散成若干个相对比较小的半弧形集团向麦积崖的山麓两侧扩展。

  “参军,要不要在敌人包围圈形成之前,冲他们一下子!”

  黄袭冲进中军大帐,大声对马谡道,现在敌人队形未整,下山突击应该会有很好的斩获。

  “不用。”马谡捏着下巴摇摇头,同时不耐烦地把毛笔放到桌上,“这点战果没什么意义,他们兵多,很快就能补上,徒伤我军士兵。”

  “可是,现在若能胜上一阵,能挫动敌人锐气,参军明察。”黄袭有点不甘心地争辩道。

  “你要搞清楚,这是防御战!我军实力有限,万一你下山被围,我救不能救,岂不是陷入尴尬境地?”马谡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骂这个家伙太沉不住气了。

  “传我的命令下去,有擅动者,斩!”

  马谡重重说道,拂袖起身走了出去,剩下黄袭尴尬地站在原地。

  魏军的布围就快形成,山上蜀军还是仍无动静,只是寨门禁闭,穿着褐衫的士兵站在栅栏后面注视着变化,一动不动。张郃略微有点失望,他本来精心设计了一个陷阱:魏军的移动虽然分散,但行进的路线让彼此都能呼应得到。只要汉军打算下山冲击,数个小阵立刻就能迅速合到一起,聚而歼之。不过现在看来汉军对这个没什么兴趣。

  首先的实质性攻击是由魏军挑起来的,地点是在麦积崖坡度比较平缓的北麓。张郃想凭借这一次进攻,试探一下汉军的防守程度到底如何。

  投入进攻的魏军有两千名,他们依山势向上爬去。开始的阶段很顺利,魏军一口气就向上推进了六、七十尺,上面保持着沉默。但当他们爬到接近汉军营寨几十步的时候,忽然一声号响,栅栏后同时出现三百名蜀军的弩手,手里举着漆成黑色的弩。只听“啪啪”地一阵弦响,三百支锋利的箭破空而出,依着高势直射下去;一瞬间魏军爬的最前的几十名士兵发出悲惨的呻吟,各自带着几支箭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等这阵齐射结束,魏军又再度爬起身来,半猫着腰加快速度向汉军营寨冲锋。但是比他们速度还快的蜀军的弩手轮换。前一轮射击过的弩手把弩机抬起,向后退一步,后面另外一排弩手立即跟进填补空白,随即又是一轮单发齐射,这一次因为距离更近的关系,对魏军造成的杀伤力更大。个别侥幸躲过射击的魏军靠近栅栏,却被栅栏里忽然伸出的长矛刺中,哀嚎着躺倒在地。

  进攻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结果是魏军损失了近二百多人,其他人狼狈地退了下来。蜀军伤亡却仅有不到十人。

  这个结果张郃早就预料到了,攻坚战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吩咐退下来的魏军去街亭城休整,同时严令各军严守岗位不得乱动。汉军并没有使用连射,说明他们也知道魏军这次只不过试探性攻击而已。蜀军在弩箭方面的优势是有传统的,说明汉军如果说蜀汉军中有什么真正让张郃感觉到恐惧的,那就是这些闪着危险光芒的东西了。

  “张将军!”

  张郃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转过头去,看到两名都尉骑马赶了过来。

  “禀将军,两条水道都已经被我军切断了。”其中一名校尉将兴奋地说道。

  张郃没有对这个胜利做什么表示,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

  “你们去的时候,那里可有蜀军把守?”

  “有,不过不多,看到我们去,立刻就逃散了。”

  张郃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敌人的指挥官在上山之前,可能会忘记水源这个基本常识么?难道就任由魏军切断而不采取任何措施?

  “一定还有一条以上的隐藏的水道存在!”

  张郃得出了结论,同时做了个切断的手势。

  第一天的包围就在对峙中落了下帷幕,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双方都各自回营,和平的炊烟在不同的旗帜下升起,甚至还有人唱起歌来;凝结在空气中的杀伐之气也被些小小的娱乐稀释了不少。

  士兵们庆幸的是日落后他们还活着,而双方的主帅所思考的事则更加深远。马谡很高兴,虽然他在开战前确实有点忐忑不安,但那只是因为自己第一次独自主持战斗的紧张而已;第一天的战况表明他的计划很顺利,于是他在安排好了巡夜更次以后,特意吩咐晚饭多上半瓮在街亭城里弄到的酒,以示庆祝。

  而张郃的中军大帐彻夜都不曾熄灯,一部分魏军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最初发现这个异常的是张休,他最初犹豫是否要把这件事通报给马谡,后来一直拖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才迈进了主帅帐篷,那时候马谡正在洗脸。

  “你说敌人主帅的帐篷一夜都没熄灯?”

  马谡从盆里把头抬起来,拿毛巾慢慢擦起水来。

  “对,而且一部分魏军从昨天晚上去就不知去向。”张休有点不安地说道,双手搓在一起。

  马谡把毛巾交给旁边的侍卫,示意再去换一盆清水来,然后倒背着手来回在帐中捏着下巴踱步。过了一会,他方才对张休说道:

  “不妨事,他们也许是想从小路去攻打高翔将军的列柳城,所以才开拔的。”

  “只怕……”张休还没说完,就见刚才那名侍卫慌张地又跑进营帐,手里拿着空盆,表情扭曲。一进营帐,他就大叫道:

  “参……参军!”

  马谡眉毛一皱,说道:

  “我们正在商讨军事,什么事如此惊慌失措?”

  “水,水断了!”

  张休“啊”了一声,把眼光投向马谡,马谡的语调变的很不满。

  “水道被截,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慌张什么!”

  “不,不,那条暗水,也已经断流了!”

  马谡一听这话,一下子倒退了三步,脸上的表情开始有点扭曲;过了半晌,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说道:“带……带我去看。”

  于是那侍卫带路,马谡与张休紧随其后,其他幕僚闻讯后也纷纷赶来。一大群人赶到那条暗水的出口处,看到那里已经涓滴不剩,只有些水痕留在地上。

  “也许,只是一时退水,过一会就会再通的。”马谡犹犹豫豫说道,语气里已经没有那种自信,“还有,给王平将军放哨箭。”

  整个上午过去了,魏军都没有动静。焦灼不安的马谡并不因此而觉得欣慰,他一直在等着水源再流出水来,还有王平部队的回应。结果一直到傍晚,这两者都全无动静。

  马谡简直快要急疯了,他之所以有持无恐地上山扎营,就是因为自信有水源保证。如今水源断绝,整个“持险而守”的策略,就演变成了“困守死地”的局面。一整天他都在整个营盘焦躁地转来转去, 一名小校误挂了旗号,被他大骂一通,拖下去打了四十军棍,结果谁也不敢再惹这个参军。而营中的士兵们也为断水之事窃窃私语,人心浮动。

  比起蜀军,魏军的心态就要轻松的多。昨天夜里,张郃亲自率领着三千五百名士兵,命令街亭守军为向导,依着地形搜寻了半夜,终于被他们发现了那条暗水的源头之地,并且发现了王平的旗号。

  因为黑夜能见度极差,张郃不知对方人数究竟有多少,不过他立刻想到,己方不能见,那对方也不能见;于是张郃立刻命令手下多点起火把,人手两支,马头上还要挂上一支。这一命令的效果非常明显,一下子黑夜里就亮起一条火色的长龙,星星点点难以计数。

  张郃没考虑过偷袭,蜀军的驻地险要,他带的兵又少,勉强偷袭未必能打下来。他指望这一举动能造成蜀军混乱,然后再强加攻击,这样就算敌众我寡,也能取胜。不过蜀军的动向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在觉察到魏军来袭后,这部分蜀军竟然未做任何抵抗就开始撤退。张郃以为是诱敌之计,反令魏军停止前进。 结果一直到了早晨,张郃才发现蜀军果然是撤走了,而他随后也发现了空无一人的暗水源头。

  回到街亭以后,张郃立刻派遣了几十名目力比较强的士卒到附近山上,察看蜀营中的动静。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希望见到的结果:蜀汉营中的秩序远不如之前齐整,士卒焦躁不安,开始出现混乱的征兆。

  “看来,这一次是切断了他们真正的水道。”张郃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出征到现在,他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微笑了。他吩咐各部魏军不得擅自出动,严守自己的位置,然后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回到风帐中,也不脱下盔甲就这么躺倒下去睡着了。

  现在魏军不需要进攻,只要坐等汉军崩溃就可以了。

  就和张郃预料到的一样,断绝了水源的汉军陷入了绝境。马谡有点变的神经质起来,满脸的自信被一种混杂着悲观与愤怒的情绪所代替,每天都会有士兵被马谡责打。无论是黄袭、张休、李盛还是陈松都不太敢靠近他,因为只要一跟他提到水源的事,马谡就会很激动地抓住对方的双肩,然后大声喊道:王平!王平到底在哪里?他不是在守水源的吗!?告诉我,他在哪里?”

  最早建议突围的是黄袭,既然水源已断,那么趁士气还算正常的时候突围,才能把损失降低到最小。马谡听到这句话,红着眼睛转过身来,用一种阴狠的口气回答:“那街亭怎么办?就任由魏军占领,然后把我们汉军碾碎在这陇山与祁山之间?你怎么对的起诸葛丞相?”

  比起主帅的神经质,士兵们更担心的是最基本的需求。自从水源被切断之后,每天的伙食就只有难以下咽的干粟而已;开始还每人可以分到一小瓢浑浊的水来解渴,到了后来,就完全得不到水的补充了,整个汉军陷入一种萎靡不振的状态。在被围后的第三天,开始有下山投降的汉军士兵出现了。

  魏军对敌人的窘境很清楚,张郃觉得这样还不够,又调派了数千名弓箭手不停地往山上射火箭。

  麦积崖的山坡四周树木已经被砍伐一空,但还有茂盛的植被留在表面。魏军只需要将山麓点起火来,上升的火势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向山上蔓延开来。燃烧起来的滚滚黑烟令本来就口干舌燥的汉军雪上加霜,甚至当火箭射中栅栏与营帐时,汉军连用来灭火的水都没有,只能以苫布或长毯来扑救。

  比起身体的干渴,更严重的打击则是心理上的。面对着四面被浓烟笼罩的营寨,很少有人能保持着乐观的态度,包括马谡在内,他已经有点六神无主。主帅的这种混乱与惊慌不可避免地传染到了全体汉军身上,现在的汉营已经是一团糟。

  街亭被围的第四天,张郃决定开始攻击。他一方面认为汉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就好象是摇摇欲坠的阿房宫一样,只需轻轻一推就能立刻土崩瓦解;另一方面他也担心时间拖的太久,会有蜀军的增援部队前来,那时候变数就太多了。

  一大清晨,魏军的总攻正式开始。五万六千名魏军(包括陆续从后方赶到的增援部队)从各个方向对汉军在麦积崖上的营寨同时发起了攻击。

  “参军!魏军进攻了!”

  张休大踏步地闯进帅帐,用嘶哑的嗓子大叫道。头发散乱的马谡抬起头看着他,同样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拿起身边的头盔戴到头上,向外面走去,一句话也没说。

  “魏军在哪里?”马谡走出营帐,瞪着浑红的眼睛问,无数士兵在他身旁奔跑。

  “到处都是。”黄袭只回答了四个字,语气里并无什么讥讽之意,因为这是事实。

  此刻的战况已经由开始的试探转入短兵相接了,杀声震天,无数飞箭纵横在双方之间。魏军分做六个主攻方向,对准了汉营的六处大门,与汉军展开了激烈地争夺。仿佛一片巨大的黑色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这一块孤独的礁石。

  在干渴痛苦中煎熬的蜀汉士兵们听到敌人的喊杀声,其反应却大大出乎敌人的预料。魏军遭到了坚决的反击,仿佛这些已经快要燃烧起来的士兵们把自己的痛苦找到了一条可以发泄的通道。这种绝境中迸发出来的力量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蜀军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是处于绝境之中。

  蜀军劲弩的猛烈打击,使得魏军的进攻势头在初期受到了抑止。本来魏军就是仰攻,而且山上的树都早已被砍掉,草也已经烧的精光,因此居高临下的弩士们获得了良好的射界。在弩的打击之下,魏军第一波攻击被攻退了。对付这些东西最有效的战术是重盾,而轻军赶到的张郃并没有这样的装备。

  马谡似乎看到了转危为安的曙光。他用手拼命搓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让汉军的防御更有秩序。

  “继续进攻,直到彻底摧毁敌人。”山下的张郃弹弹手指,命令魏军保持不断地攻击。他心里清楚,战局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容易。蜀军的顽抗抵抗出乎意料之外,假如他们能够坚持到救援部队赶到,那么魏军将面临两面的夹击,到时候胜利者与失败者的位置就要互换了。

  一方面是舍生忘死的进攻,一方面则是舍生忘死的防守。马谡所要期待的,正是张郃所要极力避免的。 张郃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汉军在绝境中的爆发力;不过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他也清楚,这样的爆发力是不可能持久。

  两个时辰过去了,双方都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山坡与山顶都躺着无数的尸体,血与火涂满了整个麦积崖。魏军轮换了一批精力充沛的预备队继续进攻,而马谡的部队已经达到了极限,士兵们完全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做战。意志的力量虽然强大,但当意志的高潮过去后,取而代之的则是肉体的崩溃,汉军的末日也就到了。

  有的士兵一边面对敌人挥舞着长矛一边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有的士兵则已经连弩机也无法扳动,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就这么被冲上来的敌人砍掉了脑袋。营寨的大门已经被魏军突破,而汉军的意志和生命,还有旗帜也差不多燃烧一空了,

  麦积崖的失守,已经不可逆转。

  又是一排箭飞过来,数十名蜀军士兵哀嚎着倒在马谡的身边。两侧的弩手立刻向前跨进一步,对着飞箭的方向一起射击。这些精锐的蜀军弩士还在尽自己最后的责任,因为他们的存在,使得魏军要付出极大的伤亡,才能够冲上山来。

  “参军,快突围吧,这是最后的机会!”

  张休的脸被烟熏的漆黑,头盔也不知道掉去了哪里,他一边拿着盾牌挡着魏军的流矢,一边回头叫道。 几十名卫兵结成一道人墙挡在外面,让魏军暂时无法过来。

  而马谡趴在地上,目光涣散,喃喃自语:不能丢,街亭不能丢啊……丞相吩咐过的,不能丢,绝对不能丢啊……”声音到最后竟然带着一丝哭腔。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本来自信的他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李盛这时候弯着腰跑过来,满脸尘土,手里攥着马谡的帅印。他把帅印塞到马谡手里,将他搀扶了起来。

  “参军!”

  李盛的这一声厉叫总算让马谡恢复了一些神智和指挥官应有的责任,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这时张休与李盛两位将军已经聚集了两千到两千五百左右的汉军,组成一个圆形缓慢地向着山麓旋转而去。在旋转的过程中,不断还有汉军加入。当这个圆阵抵达山边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将近四千人的规模。理所当然的,魏军的注意力也逐渐集中到这里。

  一名马谡身旁的士兵忽然惨叫一声,一支飞箭射穿了他的咽喉,然后整个人就这么倒了下去。马谡看着部下的尸体,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将他萎靡不振的精神一下子点醒:我不能就这么死掉!我还要回去,去见丞相!”

  “冲啊,一定要冲出去!”

  马谡尽自己的全力大吼道,然而却没人回答。在这样巨大的喧哗声中,每个人都在厮杀,他的声音根本微不足道。他就象是被巨大的旋涡席卷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控制。没人指挥,整个圆阵完全凭借着求生的欲望与本能冲杀着。

  因为张郃企图包围蜀军,所以在包围圈上每一个环节的魏军绝对数量并不多。当蜀军的突围部队开始冲击包围网的时候,其正面的魏军其实只有四千余人。加上地势上处于下风,他们居然被蜀军一口气突破到了山麓脚下。

  不过这只是一时的劣势,很快更多的魏军加入战团。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成群的黑色逐渐鏖集一处,将一团褐色卷在了中间,而后者则被侵蚀的越来越小…………

  “街亭已经落入了我军的手里,那么诸葛亮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张郃站在山顶上,托着下巴想到。他的心思已经脱离了这个结果已经注定的战场,将其投诸到了更为辽阔的整个陇西。远处汉军的生死,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建兴六年春,街亭陷落,蜀军星流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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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上)

  马谡从噩梦中猛然醒来,他剧烈地喘息着,挣扎着伸出双手,然后又垂下去,喉咙发出荷荷的呻吟声,仿佛什么东西压迫着他的胸口。

  自从前几天从魏军的包围中逃出来以后,马谡就一直处于这种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之下,灰暗、沮丧、惶惑、愤怒等诸多负面的情感加诸于他的精神和肉体之上,令他濒临崩溃的边缘,就象是一条已经摇摇坠的蜀间栈道。

  那一次突围简直是一个奇迹,正当汉军被裹在魏军的洪流中被逐渐绞杀的时候,忽然阴云密布,随即下起了瓢泼大雨。对于因饱尝干渴之苦而战败的汉军来说,这场暴雨出现的时机简直就是一个讽刺;不过,尽管它挽回不了整个败局,但多少让魏军的攻势迟缓下来。而残存的汉军包括马谡在内,就趁着大雨造成的混乱一口气逃了出去。

  马谡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侥幸逃脱而感觉到高兴,短短几个时辰的战斗让这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他对自己很有自信,相信运筹帷幄便可决胜千里,精密的计算可以掌控一切。但当他真正置身于战场上的时候,才发觉庙算时的几把算筹远不如这原始的短兵相接那么残酷,那么真实。在这片混乱之中,他就好象一片惊涛骇浪中的叶子,只能无力地随着喊杀声随波逐流,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每一名在他身边倒下的士兵,都在马谡脆弱的心理上造成新的一击。生与死在这里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于他全部情感都只被一种膨大的心理状态所吞噬——那就是“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真实的战场,也是最后一次。

  从街亭逃出来的时候,马谡没管身边的溃兵,而是拼命地鞭打着自己的坐骑,一味向着前面冲去。一直冲出去三四十里,直到马匹体力不倒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马谡在附近找到一眼井水,他趴在井口直接对着木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一气,才算恢复了一点精神。然后他凑到水面,看到的是一张憔悴疲惫的脸。

  当亲历战场的恐惧感逐渐消退之后,另外一种情绪又浮现在马谡的心头。街亭之败,他对诸葛丞相有着挥之不去的歉疚感,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丞相;蜀汉这多年的心血,就是毁在了自己的手里。但更多的,则是对王平的愤怒。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回西城,当着丞相的面将王平那个家伙的头砍下来。若不是他,汉军绝不会失败,街亭也绝不会丢!

  马谡就是怀着许多复杂矛盾的心情踏上回本营的路。一路上,他不断重复着噩梦,不断地陷入胆怯与愤怒的情绪之中;他还要忍受着雍凉夜里的严寒与饥饿————因为既无帐篷也无火种,酒和肉食就更不要说了。有时候他甚至不得不去大路旁边的草丛里,去寻找是否有散落的薯块。

  当他终于走到汉军本营所在的西城时,忐忑不安的心情愈加明显。不过他的另外一种欲望更加强烈,那就是当众痛斥王平的逃跑行径,给予其严厉的惩戒。从马谡本人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减少自己对丞相愧疚感的一种方式。

  当马谡看到西城的城垣时,他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找了附近一家农舍,打算把自己稍微清洁了一下。这几日的风餐露宿让他显得非常狼狈,头盔和甲胄都残破凌乱,头发散乱不堪,一张脸满是尘灰与汗渍。他觉得不应该以这样的形象进入城池,即使是战败者,也该保持着尊严。“战败”和“狼狈逃回来”之间有着微妙的不同。

  农舍里没有人,门虚掩着,屋里屋外都很凌乱,锅灶与炕上都落满了尘土,常用的器具物品都已经不见了,只剩几个瓢盆散乱地扔在门口。说明这家主人离开的时候相当匆忙。

  马谡拿来一个水桶和一个水瓢,从水井中打来一桶清水上来,然后摘下头盔,解开发髻细细地洗濯。头发和脸洗好后,他又找来一块布,脱下自己的甲胄擦拭甲片上的污渍。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谡听到声音,站起身来,把甲胄重新穿到身上,戴正头盔,用手搓了搓脸,这才走了出去。

  农舍前面站着的是两名汉军的骑士,他们是看到农舍前的马匹,才会过来查探的。当马谡走出屋子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看着这个穿着甲胄的奇怪军人。

  马谡看着这两名穿着褐甲的士兵,心里涌现出一阵亲切的感觉。他双手摊开高举,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是大汉前锋将军、丞相府参军马谡。”

  两名骑士一听,都是一楞,同时勒住坐骑。马谡看到他们的反应,笑了笑,又说道:快带我去见丞相,我有要事禀报。”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翻身下马,然后朝马谡走来。马谡也迎了过去,才一伸手,自己的双臂一下子被他们两人死死按住。

  “你……你们做什么?!”

  马谡大惊,张开嘴痛斥道,同时拼命扭动身躯。其中一名骑士一边扭住他的右臂,一边用歉疚的口气对他说:

  “马参军,实在抱歉,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令?”

  “奉丞相之命,但有见马谡者,立刻执其回营。”

  “执……执其回营吗?”马谡仔细咀嚼着这四个字的涵义……不是“带其回营”,不是“引其回营”,而是“执其回营”。这个“执”字说明在汉军的口头命令中,已经将马谡视为一名违纪者而非军官来对待;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丞相的恼火。

  不过马谡并没有因此而惊讶,他相信等见到丞相后,一切就能见得了分晓。因此他停止了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反绑起来,扶上马。然后两名骑士各自牵起连着马谡的两根绳子,夹在他的左右,三个人并排一起向西城里面走去。马谡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铠甲边缘磨损的并不严重,看来他们是属于丞相的近卫部队,并没有参加直接的战斗。

  “马参军,要是绑的不舒服,您就说一声。”

  “呵呵,没关系,你们也是按军令办事嘛。”

  骑士的态度倒是相当恭敬,他们也了解马谡在丞相府中的地位,不想太过得罪这位将军。马谡坐在马上,看着西城周围凌乱的田地农舍,忽然问道:

  “对了,这周围怎么这么乱,发生了什么事情?

  “哦,这是丞相的命令,要西城所有的老百姓都随军撤回汉中。”

  “我军要撤退了?”

  马谡听到之后,下意识地把身体前倾。

  “对,前方魏将军、吴将军的部队都已经往差不多撤回来了。哎,本来很好的形势,结果……呃……街亭不是丢了么?”

  “哦……”

  马谡听到这里,身体又坐回到马鞍上,现在他可不太想谈起这个话题。这时另外一名骑士也加进了谈话,饶有兴趣地说道:“听说丞相还收服了一名魏将,好象是叫姜维吧?”

  “对,本来是天水的魏将,比马参军你年纪要小,也是二十五、六岁。听说让自己人出卖了,走投无路,就来投奔我军。丞相特别器重他,从前投降的敌将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

  马谡听在耳里,有点不是滋味。那两名骑士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顾聊着天。

  “你见过姜维本人没有?”

  “见过啊,挺年轻,脸白,没什么胡子,长的象个书生。前两天王平将军回来的时候,营里诸将都去接应;我正好是当掌旗护门,就在寨门口,所以看的很清楚,就站在丞相旁边。”

  听到这句话,马谡全身一震,他扭过头来,瞪着眼睛急切地问道:

  “你说,前几王平将军回来了?”

  骑士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对,大概是四天之前的事情吧,说是从街亭退下来的。”

  马谡心算了一下,如果王平是从汉军断水那天就离开的话,那么恰好该是四天之前抵达西城。这个无耻的家伙果然是临阵脱逃,想到这里,他气的全身都开始发颤,双手背缚在背后不断抖动。

  “他回来以后,说了什么吗?”马谡强压着怒火,继续问道。

  “…………我说了的话,参军你不要生气。”骑士犹豫地搔了搔头,看看马谡的眼神,后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军中都盛传,说是参军你违背节度,舍水上山,还故意排斥王将军,结果导致大败……”

  “胡……胡说!!” 马谡再也忍耐不住了,这几日所积压的郁闷与委屈全转变成怒火喷射出来,把两边的骑士吓了一跳。他们一瞬间还以为马谡就要挣开绳索了,急忙扑过去按住他。马谡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倒让他们两个手忙脚乱了一阵。

  这时候已经快进了西城城门,一队士兵迎了过来,为首的曲长举矛喝道:“是谁在这里喧哗!”

  “报告,我们抓到了马谡。”

  “马谡?!”

  那名曲长一听这名字,本来平整的眉毛立刻高挑起来,策马走到马谡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挥挥手道:

  “你们先把他关在这里,我去向上头请示该怎么办。”

  “这还用什么请示,快带我去见丞相!”

  马谡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那名曲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说道:大军临退在即,不能让他乱叫乱嚷动摇了军心,把他的嘴封上。”几名士兵应了一声,冲上从马谡腰间撕下一块布,塞到他嘴里。一股刺鼻的腥膻味道直冲马谡的鼻子,让他呛的说不出来话。

  交代完这一切,曲长带着人离开了。两名骑士站在马谡两侧,一刻也不敢把视线离开。马谡靠着凹凸不平的城墙,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想喊出声来却徒劳无功,只能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两名骑士说的没错,丞相的确打算从西城带着百姓撤退。城里尘土飞扬,到处都是人和畜生的叫声,军人和挈儿带女的老百姓混杂一处,全都行色匆匆;大大小小的战车、民用马车与牛车就在马谡跟前交错来往,车轮碾在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声,车夫的呵斥声与呼哨声此起彼伏。

  无论是军人还是老百姓,在路过马谡身边的时候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不知道马谡的身份,但是从甲胄的样式能看出这是一位汉军高级军官,这样的人何以竟落到如此地步,不免叫人纷纷猜度起来。

  “那个人是谁?”

  “他是马谡。”

  “就是那个丢了街亭,害得我们不得不逃回汉中的马谡?”

  “对,就是那个人。”

  “这种少爷不在成都呆着,跑来前线做什么?”

  “嘘,人家是丞相前面的红人,小声点。”

  马谡能听到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他扭过头去,看到是两名蹲在旁边城墙边休息的小兵,两个人一边偷偷朝这边看一边偷偷嘀咕。他除了怒火以外,更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王平捏造的谎言居然已经从统帅部流传到了下级士兵之中,这对马谡今后在军中的影响力将是个极大的打击。

  他现在只能等着见到丞相,说明一切真相,并期待着黄袭、张休、李盛、陈松——随便谁都好——也能从那场大败中幸存下来。有他们做证人,就更容易戳穿王平的谎言,恢复自己的名誉。

  马谡背靠着城墙,头顶就是烈日,他本来洗干净了的白皙脸上又逐渐被汗水所濡湿。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压抑着心中升腾的诸多情感,等待着与丞相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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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 17:0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中)

  正当马谡在西城的烈日下苦苦等待的时候,诸葛丞相则陷入了另外一种痛苦之中。

  街亭的失败对于诸葛丞相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当他接到败报的时候,强烈的挫折感和失望几乎令这位蜀汉的中流砥柱崩溃。

  街亭失守,陇西的优势在一瞬间就完全被颠覆了;打通了陇山通道的魏军可以源源不断地西进,他们背后是魏国庞大的后备兵源与补给,而汉军却只有在陇西的十万人与艰苦漫长的汉中补给线。诸葛亮其实并不惧怕张郃,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击败那个人;他害怕的,是在陇西与魏军演变成消耗战的局面,那样一来汉军绝没有胜算,这不是几次战术胜利就能弥补了的。

  做为最高的统帅,他不能将蜀汉全部的赌注都在一个胜率极低的战场之上,于是诸葛亮在一接到败报后,就立刻传令全军放弃攻城,火速撤退———虽然这样一来前功尽弃,但至少可以让整支军队可以安全返回汉中。他不想拿整个蜀汉冒险。

  前锋魏延、吴懿的部队在接到命令后都开始谨慎地后撤。做为全军总预备队,诸葛亮在西城一边安排全城百姓迁移,一边接应后撤的汉军——当然,他也在焦急地等待着马谡的消息。这个时候,王平回来了。

  根据王平的汇报:马谡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支配欲和独裁倾向,拒绝听取任何王平的建言。在抵达街亭后,他并没有按照计划当道扎营据城守险,反而舍水上山,举措失当,又将王平贬到几里以外。后来魏军围山,汉军大败,幸亏有王平在后接应摇旗呐喊,魏军疑惑才不敢追过来。

  王平的说法,得到了营中大部分将领的认同。在他们的印象里,这确实是马谡的行事风格:骄傲自大、纸上谈兵。诸葛丞相对于这个报告将信将疑,他对马谡非常了解,不认为马谡会做出舍水上山这样明显违反常识的事情。

  但是,无论如何,街亭已经丢了,这个结果让丞相痛心疾首;于是他急于见到马谡,想将整件事情弄明白,因此他向全军发布了命令:如果见到马谡就立刻将他带回大营中来。然而当马谡到达之后,却有另外一个原因让他对面见马谡这件事踌躇再三。

  自从王平回来之后,汉军之中就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流言:马谡是丞相的亲信,丞相肯定会将他赦免。即使有所责罚,也一定会从中徇私。”

  这个流言从来没有公开化,不过潜流更具有杀伤力。即使诸葛亮的权威足以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公然反对什么,但暗地里的批评依旧令他觉得如芒在背。马谡的任命现在已经证明是一个错误,如果有人刻意将这个错误归咎为丞相和马谡之间关系的话,不光他在军中的威信会动摇,李严、谯周等人也会在后方借题发挥。这是诸葛亮所不能容忍的。

  权衡再三之后,诸葛亮终于长叹一声,将手中的羽扇搁在凭几上面,然后用一种纯粹事务性的口气对等待命令的曲长说:“将马谡关进囚车,随军回到汉中再行发落。”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他的眼睛中闪动着一丝愧疚的神色,但这对命令的执行并无什么实质性影响。

  当都尉带着这个决定回到马谡面前的时候,马谡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就好象是一个干渴已久的人猛然被人从嘴边抢走了水碗。丞相与自己近在咫尺,却难以见到,所以当两名士兵过来将他推向囚车时,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拼命挣扎,嘶哑着嗓子大叫道:

  “让我见丞相!让我见丞相!”

  “哼,这是丞相的命令,马参军,不要让我们为难。”

  曲长冷冷地说道,马谡则嚷道:

  “一定是王平那个狗贼从中做祟……你们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我堂堂丞相府……”

  “我们奉命行事,有什么话回汉中跟军曹司的人去说。”

  曲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伸手掏出块布去堵他的嘴;他在一瞬间似乎退缩了,于是曲长把身体放心地倾过去;就在这时,马谡猛地挣脱开士兵,伸拳就打。曲长猝不及防,被马谡一拳重重打中了鼻梁,惨叫着倒了下去。他的部下非常愤怒,立刻一拥而上,按住这个发了狂的囚犯的双肩,将他的头压在地上,还有人趁乱偷偷踢了马谡一脚。

  经过这一阵骚动,马谡被重新绑缚过,两条胳膊被棕绳反绑在背后,嘴重新被布条塞住。很快囚车也被拉了过来,这辆带着囚笼的车子是用未经加工过的木料搭建而成,满是节疤的栏柱表面异常粗糙,颜色班驳不堪,还散发着难闻的松节油味;工匠甚至没将囚笼的边缘磨平,糙糙的满是毛刺。

  马谡就这么被推推搡搡地押进了囚笼,连绳子也没解开,狭窄的空间与刺鼻的味道令他感觉的非常难受;他甚至连抱怨都没办法表达,只能瞪着充血的眼睛,发出含混不清的“晤晤”声。士兵“啪”的一声把木门关上,拿一条铁链将整个囚笼牢牢地锁住。

  “好,绑妥了,走。”

  听到后面的人挥手示意,前面的车夫一挥鞭子,两匹马同时低头用力,整辆囚车先是“咯拉咯拉”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地移动起来,车轮在黄土路上发出巨大的碾压声。

  马谡随着车子晃动身体,全身不时被毛刺弄疼,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返回益州;现在马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隔着木栏,失落地望着远处帅府的大纛。很快他就连这样的景色都看不到了,因为这辆囚车逐渐驶离了西城,汇入大道上尘土飞扬的拥挤车流,跟随着汉军的辎重部队与西城百姓向着汉中的方向缓缓而去。

  当这些辎重部队离开之后,汉军的主力部队也完成了最后的集结。他们将西城付之一炬,然后一营一营徐徐退出了魏境。整个过程非常周密,这种从容不迫的撤退行动堪称是一个军事上的杰作,只可惜这并不能挽回汉军败北的命运。

  对于蜀军的举动,魏军并没有认真地进行追击。张郃认为既然已经顺利将蜀军逼退,那么没必要再勉强追杀,徒增伤亡——讽刺的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三年之后自己恰恰就是战死于追击蜀军的途中——于是魏军转过头来,将精力集中来对付失去外援的陇西叛军。

  魏太和二年,蜀汉建兴六年,第一次北伐就以这样的结局告终。

  比起失意的汉军全体军兵相比,马谡的意志更加消沉。一路上,他不仅要忍受烈日与饥渴,还要忍受周遭好奇与鄙视的目光。不过他已经没有了刚到西城的那股愤怒与冲动,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颓唐;这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环境,倒不如说是马谡已经单纯的体力不济;现在唯一支持他的信念,就是尽快抵达汉中,然后把自己的委屈向丞相倾诉。

  返程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马谡就这么抱着微茫的希望躺在囚笼里一动不动,沾满了尘土和汗渍的头发散乱地垂下来,看上去十分落魄;周围的人逐渐习惯了他的安静,也由开始的好奇慢慢变成了熟视无睹;押送的士卒偶尔会问问他的健康状况,更多的时候就索性让他一个人独处。

  在这期间,马谡也曾经见到过几名昔日的熟人与同僚,不过他们都因为不同的原因而避免与他直接交谈,这让马谡希望托第三者传话给丞相的企图也破灭了。

  第一个走过他身边的是汉军督前部镇北将军魏延,这名黑脸大汉对于马谡一直就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准确地说他对丞相府里的那群书生都没有好感。他提着自己的长枪慢慢从马谡的囚车旁边走过,只是微微把眼睛瞥过来斜着看了看那名囚徒,然后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第二个走过来的是一个马谡不认识的年轻人,他比起马谡的年纪要小的多,头戴着绿巾短帽,颧骨上沾染着两团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红,那是长年风吹的结果。他的脸部轮廓虽没马谡那么雅致,但却多了一份粗犷之气。他路过囚车的时候,恰好与马谡四目相接;然后两个人彼此都将视线移开,各自走各自的路;那个时候马谡还不知道这名青年的名字叫做姜维,也不知道两人的再度会面,将是很久以后。

  第三个走过的是丞相府的长史向朗。马谡看到他到来的时候,心里升起一股欣慰之感;他与向朗在丞相府一为参军,一为长史,既是同僚也是好友,彼此之间相处甚厚;丞相府的人总以“高山流水”来形容他们两个的关系。他看到马谡的囚车,却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打了一个手势;马谡明白他的意思,是“少安毋躁,镇之以静”;这是向朗目前唯一所能做到的,不过这毕竟令马谡的心情舒缓了不少:自从街亭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到善意的回应。

  最后一个走过的就是王平,他握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刻意躲避着马谡的眼神。快靠近囚车的时候,他猛地一踢坐骑,飞快地从车子旁边飞驰而去。马谡甚至没有投去愤怒一瞥的时间。

  马谡期待已久的丞相,却始终没有出现。对此,马谡只是喃喃地对自己说:“到汉中,到了汉中,一切就会好了。”

  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这支大军终于平安地抵达了汉中的治所南郑。辎重车辆和疲劳不堪的老百姓全都拥挤在城外等候安排,牛马的嘶鸣与人声此起彼伏,尘土飞扬;同样疲惫的蜀汉正规军则还要担负起警戒治安的职责,打着呵欠的士兵们将手里的长枪横过来,努力让这一团混乱集合变的有秩序一些。

  诸葛丞相坐着木轮车慢慢进了南郑城,在他身边,手持帐簿的诸曹文官们忙着清点粮草与武器损耗;而武将们则为了清理出一条可供出入南郑的大道而对部下大发脾气。

  “看来这将会热闹一阵子。”

  丞相闭着眼睛,一边听着这些喧闹的声音一边若有所思地晃着羽扇。武器的入库、粮草的交割、迁民的安置以及屯田编组,还有朝廷在北伐期间送来的公文奏章,要处理的事情向山一样多。不过目前最令他挂心的,是如何向朝廷说明这一次北伐的失败。

  这一次不能算做大败,不过汉军确实是损失了大量的士兵与钱粮,并且一无所获;比起战前气势宏大的宣传,这结局实在差强人意。朝野都有相当大的议论,诸葛亮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将会面临何种程度的政治困境;为了能给朝廷一个圆满的交代,首先就必须厘清最直接的责任人是谁,而这一切都取决于究竟谁该对街亭之败负责。

  一边想着这些事,心事重重的诸葛亮走进相府。他顾不得休息一下,直接走到书房,习惯性地铺开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一时却不知写些什么好。这时候,一名皂衣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丞相,费褘费长史求见。”

  诸葛亮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随即将毛笔搁回到笔架,吩咐快将他请进来。

  过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一位三十多岁的人手持符节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个人四方脸,宽眉长须,长袍穿的一丝不苟,极有风度。他还没来得及施礼,诸葛亮先迎下堂来,搀着他的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问道:

  “文伟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东吴那边联络的如何了?”

  费褘呵呵一笑,先施了一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一切都按照丞相的意思办理,吴主孙权对于吴蜀联盟的立场并没有变化。”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他们对于丞相您的北伐行动持乐见其成的态度。”

  “晤,倒真象是吴国人的作风。”

  诸葛亮略带讽刺地点了点头,东吴做为盟友并不那么可靠,只要他们能对魏国南部边境保持压力,就是帮蜀汉的大忙了。两个人回到屋里,对席坐下,费褘从怀中取出一卷公文递给诸葛亮,

  “吴主托我转达他对丞相您的敬意,并且表示很愿意出兵来策应我国的北伐。”

  “哦,他在口头上一向是很慷慨的。”诸葛亮朝东南方向望了望,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满,随手将那文书丢在一旁,“文伟这有次出使东吴,真是居功阙伟。”

  “只是口舌之劳,和以性命相搏的将士们相比还差的远呢。”费褘稍微谦让了一下,然后语气谨慎地问道:“我已经回过成都,陛下让我赶来南郑来向您复命,顺便探问丞相退兵之事……”

  诸葛亮听到他的话,心中忽然一动。街亭这件事牵扯到军中很多利害关系,连他自己都要回避。费褘一直负责对东吴的联络事务,相对独立于汉军内部之外,而且他与诸将的人缘也相当不错;由他来着手调查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诸葛亮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样的心理——委派费褘做调查,会对同为丞相府同僚的马谡有利不少——他们两个也是好友

  “贼兵势大,我军不利,不得不退。”诸葛亮说了九个字。费褘只是看着诸葛亮,却没有说话,他知道丞相还有下文。

  “北伐失利,我难辞其咎;不过究竟因何而败,至今还没结论,所以文伟,我希望你能做件事。”

  “愿闻其详。”

  于是诸葛亮将街亭大败以及马谡、王平的事情讲给了费褘听,然后又说:“文伟你既然是朝廷使臣,那么由你来清查此事,陛下面前也可示公允,你意下如何?”

  费褘听到这个请求,不禁把眉头皱了起来,右手捋了捋胡须,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犹豫不是没有道理的,以一介长史身份介入军中进行调查,很容易招致敌视与排斥。诸葛亮看出了他的踌躇,站起身来,从背后箱中取出一方大印交给他。

  “文伟,我现在任你为权法曹掾,参丞相府军事;将这方丞相府的副印给你,你便有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丞相府之名征召军中任何一个人,也可调阅诸曹文卷。” 诸葛亮说到这里,将语气转重,“这件事要尽快查清,我才好向朝廷启奏。”

  说完这些,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费褘,又补充了一句:“马谡虽然是我的幕僚,不过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所偏私,要公平调查才好。”

  “褘一定庶竭驽钝,不负丞相所托。”

  费褘连忙双手捧住大印,头低下去;他选择了诸葛亮《出师表》中的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决心,这令丞相更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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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 17:0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下)

  马谡在抵达南郑后,立刻被押送到了兵狱曹所属的牢房中去。这里关押的全部都是触犯军法的军人,所以环境比起普通监狱要稍微好一点:牢房面积很大,窗户也有足够的阳光进来,通风良好,因此并没有多少浑浊压抑的气味;床是三层新鲜的干草外加一块苫布,比起阴冷的地板已经舒服了很多。

  马谡在南郑期间也曾经来过这里几次,因此典狱与牢头对这位参军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尊敬,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故意为难。

  不过马谡并没有在这里等太久。他大约休息了半天,然后就被两名狱吏带出了牢房,来到兵狱曹所属的榷室。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进出;在白天的时候,屋子里仍旧得点起数根蜡烛才能保持光亮,缺乏流动的空气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铁门被离开的狱吏“咣”的一声关闭之后,抬起头来的马谡看到了费褘坐在自己面前。

  “文,文伟?”

  马谡惊讶地说道,他的嗓子因为前一个月的长途跋涉而变的嘶哑不堪。费褘听到他这么呼喊,连忙走过来将他搀扶起来,看着他落魄的样子,不禁痛惜地问道:

  “幼常啊,怎么弄到了这个地步……”

  一边说着,费褘一边将他扶到席上,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马谡接过酒杯,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近四十的他此时热泪盈眶,象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而费褘坐在一旁,只是轻轻地摇头。

  等到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费褘才继续说道:“这一次我是受丞相之命,特来调查街亭一事的。”

  “丞相呢?他为什么不来?”

  马谡急切地问道,这一个多月来,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他心里。费褘笑了笑,对他说:“丞相是怕军中流言呐。你是丞相的亲信之人,如果丞相来探望你,到时候就算你是无辜的,他一样会遭人诟病徇私。”

  费褘见马谡沉默不语,又劝解道:“丞相虽然有他的苦衷,其实也一直在担心你,不然也不会委派我来调查。”他有意把“我”字着重,同时注视着马谡。费褘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这就是他在蜀汉有良好人脉的原因所在。

  “您,您说的对……”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整件事情弄清楚,好对丞相和朝廷有个交代。幼常,你是丞相亲自提拔的才俊, 以后是要委以蜀汉重任的,可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乱了大谋呐。”听了费褘的一席话,马谡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开始讲述从他开拔到街亭到败退回西城的全部经历。费褘一边听一边拿着笔进行记录,不时还就其中的问题提出询问,因为他并非军人,有些技术细节需要马谡做出解释。

  整个询问带记录的过程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当马谡说完“于是我就这样回到了西城”后,费褘终于搁下了手中的毛笔,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本来他可以指派笔吏或者书佐来记录,但是这次调查干系重大,他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妥当。

  “那么幼常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马谡摇了摇头,于是费褘将写满了字的纸仔细地戳齐,拿出副印在边缘盖了一个鲜红的章,然后循着边缝将整份文件卷成卷,用丝线捆缚好。这是一种精细的文书作风,马谡满怀期待地看他做完这一切,觉得现在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费褘把文卷揣到怀里,搓了搓手,对他说:“如果幼常你所言不虚的话,那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万万稍安勿燥。请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

  “全有劳文伟了……”

  马谡嗫嚅地说道,费褘捋须一笑,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你就能恢复名誉,重返丞相府了,别太沮丧。”

  说完这些,费褘吩咐外面的人把门打开,然后吩咐了几句牢头,转头冲马谡做了个宽心的手势,这才迈着方步离开。

  马谡回到牢房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全变了,一扫一个月以来的颓势;他甚至笑着对狱吏们打了招呼。这种转变被狱吏们视做这位“丞相府明日之星”的复出预告,于是他们也由原来的冷淡态度变成恭敬。

  当天晚上,马谡得到了一顿相当不错的酒食,有鸡有酒,甚至还有一碟蜀中小菜。马谡不知道这是费褘特意安排的,还是牢头们为了讨好,总之这是外部环境已经逐渐宽松的证明;于是他就带着愉快的心情将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地在草垫上睡着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对马谡来说是异常地漫长,期待与焦虑混杂在一起,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只要一听到牢门口有脚步声,他就扑过去看是否是释放他的使者到来。他甚至还做梦梦见到丞相亲自来到监狱里接他,一起回到丞相府,亲自监斩了王平,众将齐来道贺……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被狱吏从草垫上唤醒。两名牢子打开牢门,示意让他到榷室,有人要见他。

  “释放的命令来了!”

  马谡一瞬间被狂喜点燃,重获自由的一刻终于到了。他甚至不用牢子搀扶,自己迫不及待地向榷室走去。

  一进榷室,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那里的费褘;然而第二眼他却从费褘的表情里品出了一些不对的味道。后者双手笼在长袖里,紧闭双目,眉头皴皱,脸上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阴霾,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无精打彩。

  “……呃,费长史,我来了。”

  马谡刻意选择了比较正式的称呼,因为他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妙。费褘似乎这时候才发现马谡进来,他肩膀耸动了一下,张开了嘴,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马谡就站在他对面,也不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神,希望能从中读到些什么。

  过了半天,费褘才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道,语调枯涩干瘪,好象一具破裂的陶瓶:

  “幼常,这件事情相当棘手,你知道,军中的舆论和调查结果几乎都不利于你。”

  “怎……怎么可能?”马谡听到这个答复,脸色登时变的铁青。

  “王平将军的证词…呃……和你在战术方面的细节描述存在着广泛的不同。”

  “他在说谎,这根本不值得相信!”

  费褘把手向下摆了摆,示意让马谡听他讲完,保持着原有的声调继续说道:“问题是,并不只是王平将军的证词对你不利,几乎所有人都与幼常你的说法相矛盾。这让我也很为难……”

  “所有人?还有谁?”

  “裨将军李盛、张休、黄袭,参军陈松,还有从街亭逃回来的下级伍长与士卒们。”

  费褘说出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对马谡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他们……他们全活下来了?”

  “是的,他们都是魏延将军在撤离西城时候收容下来的,也跟你是同一天抵达南郑。” 费褘说完,从怀里拿出两卷文书,同时压低了声音说:

  “这是其中一部分,按规定这是不能给在押犯人看的,不过我觉得幼常你还是看看比较好。”

  马谡颤抖着手接过文书,匆忙展开一读,原来这是黄袭与陈松两个人的笔录。上面写的经历与王平所说的基本差不多,都是说马谡的指挥十分混乱,而且在扎营时忽略了水源,还蛮横地拒绝任何建言,最后终于导致失败,全靠王平将军在后面接应,魏军才没有进一步采取行动。

  他注意到两份笔录的结尾都盖着黄与陈的私印,而且陈那一份笔录的文笔也与他一贯的文风符合,说明这确实是出自那两个人之手。

  问题是,这两个人同样亲历了街亭之战,为什么现在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彻底的伪证,马谡完全不能理解。他将这两份文书捏在手里,几乎想立刻撕个粉碎,然后摔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

  “对了,丞相呢?丞相他一定能明白这都是捏造!这太明显了。”

  听到马谡的话,费褘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拿回笔录,这才说道:

  “其实,这些份文书和你的口述丞相已经全部看过了……”

  “………………他说了什么?”

  费褘没回答,而是将两手摊开,低下头去,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马谡缓缓地倒退了几步,按住胸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开始时候的狂喜在这一瞬间全转化成了极度震惊。

  “那么……接下来我会怎么样?”

  “朝廷急于了解北伐的全过程,所以两天后南郑会举行一次军法审判……”费褘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马谡的郁气逼的难以呼吸,“这一次失败对我国的影响很大,所以直接责任人很可能会被严惩……”

  费褘选择了一种相对冲击力小一点的叙述方式,不过想要表达的信息是一样。这对于已经处于极度脆弱心理状态的马谡是致命的一击。之前马谡即使做了最坏的设想,也只是预见到自己会丧失名誉与仕途前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将面临危险,而且就在几天后。

  更何况他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这更加深了马谡的愤怒与痛苦。他彻底绝望了,把头靠到榷室厚厚的墙壁上,开始撞击;开始很轻,到了后来撞的越来越用力,发出“嘭嘭”的声音。费褘见势不妙,急忙过去将这个沮丧的人拉回到座位上去。

  “幼常啊……” 费褘扳着他的肩膀,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他的手里,用一种异常冷静却蕴涵着无限意味的口吻说,“事情并不是到了绝对难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这方面浪费你的力气。”

  马谡抬起头,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纸团。

  “不要在这方面浪费我的力气?”

  “对,你应该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么?”

  “回去牢房的时候,自己好好想想看吧。” 费褘的脸变的很严峻,但柔和的烛光给他的轮廓笼罩出一丝焦虑的关切,还有一种奇妙的暗示, “这不是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情。”

  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心神不宁里摇着羽扇。距离费褘着手调查已经过去三天,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这一次是属于朝廷使者独立于汉中军方的调查——至少名义上是——费褘的结论将代表着朝廷的最终意见。

  关于街亭之败,他始终认为马谡并不会做出舍水上山的举动,至少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这是出自于多年来累积的信赖,否则丞相也不会将如此重大的责任托付给马谡。

  但是他对马谡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为这有可能招致“唯亲徇私“的批评,甚至还可能会有人抬出先帝来非难他的决策并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要知道,这关系到北伐失败的责任…………现在街亭的罪名归属与丞相在朝中的立场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身为蜀汉重臣的他必须要象那些西域艺人一样,在政治的钢丝上保持令人满意的平衡才可以。

  “幼常啊幼常,你实在是……”

  丞相闭着眼睛,双手摩挲着光滑的竹制扶手,叹息声悄然响起来这间空旷的屋子里,过多的思虑让他的脑门早早就爬上了皱纹。

  一直到中午,小吏才通报说费长史求见,诸葛亮“唰“地站起身来,立刻急切地说道:“快请。”

  穿着朝服的费褘迈进屋子,动作十分缓慢,好象进屋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而一卷文书好似是名贵的古董花瓶一样,被他十分谨慎地捧在手里。

  “文伟,调查进展如何?”

  “是的,已经结束了,丞相。” 费褘说的很勉强,他双手将文书呈给丞相,“经过详细的调查,王平将军应该是无辜的。”

  诸葛亮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一下,随即恢复到平时的模样,但是却没开口说话。费褘停了一下,看诸葛亮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我秘密约见了王平将军的部下以及从街亭溃退下来的马参军麾下残兵,他们的描述基本与王平将军一致;参军陈松和裨将军黄袭都愿意为此做证。”

  “幼常……哦,马谡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说法与王平将军完全相反,他坚持认为是因为王平舍弃对水源的坚守而导致的街亭之败,但目前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供词是这样,缺乏有说服力的旁证。”

  “是吗……”诸葛亮低声说道,同时黯然打开文书。忽然之间,他注意到这卷文书的边缘写了一个小小的“壹”字,不觉一惊,抬起头来问费褘:

  “文伟啊,这调查文书可是有送去过邸吏房?”

  “是啊……因为时间紧迫,原稿太草,我一个人不及誊写,就委派了邸吏房的书吏们进行抄录。” 费褘看诸葛亮问的严重,有点不安,“丞相,不知这有否不妥……”

  “不,不,没什么,你做的很好。”

  丞相摆了摆手,一丝不被人觉察的叹息滑出了嘴唇,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在公书中标记“壹”、“贰”等字样,是邸吏房的书吏们用以区分抄录与原件的手段。而这对诸葛丞相来说,意义重大。

  邸吏房的工作就是抄录正式公文并以“邸报”形式公之于外,任何秩一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可以随时去那里了解最新的朝政动态。因此那里每天都有官员们的专人等候着,以便随时将新出笼的朝廷公告与决议通报给各级部门。

  换句话说, 让“街亭调查文书”通过邸吏房誊写,实际上就等于提前将文书的内容公之于众;当诸葛亮本人看到调查结果的时候,其他将领和官员也会看到——于是丞相府就丧失了对报告进行先期修改的可能。

  从程序上说,费褘这么做并没什么错误,但诸葛亮知道这一个程序上的不同将令马谡的处境更加艰难,而自己更难以施以援手。

  “丞相,如今看来幼常的形势很不妙,您看是不是暂时押后几日审理?否则他很危险啊……” 费褘忧心忡忡地问道。

  诸葛亮苦笑着摇摇头,刚要张嘴说话,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兵狱曹急报到!!”

  诸葛亮和费褘同时扭头去看,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邸院,单腿跪在地上,大声道:

  “禀丞相,兵狱曹有急报传来。”

  “讲。”

  “在押犯人马谡今晨在转运途中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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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 17: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上)

  南郑

  这件事发生在那一天的黎明前。

  当时兵狱曹接到汉军军正司的命令,要求立刻将犯人马谡移交到军正司所属的监牢,以方便公审。于是一大早,兵狱曹的狱卒就懒洋洋地爬起来,打着呵欠套好马车,将马谡关入囚笼,然后朝着南郑城西侧的军正司监牢而去。

  在车子走到一个下斜坡的拐弯时,马车左边的轮轴忽然断裂,车子失去平衡,一下子摔进大路旁的沟堑之中。当巡逻的士兵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赶车的狱卒已经摔死了,负责押车的两人受了重伤,而犯人马谡和拉车的马匹则不知所踪。

  马谡那个时候正朝着阳平关的方向纵马狂奔。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获得了自由。

  前一天会面的时候,费褘曾经递给他一张纸条。他回牢房后,避开狱卒的视线偷偷打开来看,发现上面写的是:“明日出城,见机行事”八个字;那张字条的背面还告诉马谡,如果成功逃离,暂时先去阳平关附近的勉县避一阵,在那里费褘有一些可靠的朋友在。

  于是,当他听到自己要被转押到军正司时,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在囚笼里静静地等待着事情发生。

  结果事情果然发生了,费褘显然在马车上事先做了手脚。马车翻下大路的时候,马谡很幸运地只刮伤了几处。当他从半毁的囚笼里爬出来的时候,几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还是个待毙的死囚,现在却已经是个自由之身了。

  马谡顾不上表达自己的欣喜,他趁四周还没什么人,赶紧卸下马匹的挽具,从狱卒身上摸出一些钱与食物,然后毫不犹豫地趁着黎明最黑暗的天色朝阳平关而去。这个时候的他其实是别无选择的:回南郑面见丞相绝对不可能,那等于自投罗网;而自己的家人又远在成都,唯有去勉县才或能有容身之处。

  重要的是,他想要活下去,要自由,而不是背负着一个屈辱的罪名死去。一路上清冷的风吹拂在脸上,路旁的野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纵马狂奔的快感,这一切让他沉醉不已,尽情享受着自己挣脱了藩篱的轻松感觉……

  忽然之间,马谡听到官路对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急忙一拨马头,想避到路旁的树林里去。不料这匹拉辕的马不习惯被人骑乘,它被马谡突然的动作弄的一惊,双蹄猛地高抬,发出嘶鸣;马谡猝不及防,“啪”地一声从马上摔到了地上。

  这个时候,对面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已经来到了马谡面前。

  马谡穿的是赭色囚服,避无可避,心想自己的短暂逃亡生涯看来就此结束了。就在这时,这队人马的首领却挥挥手,让手下向后退去,然后自己下了马,来到马谡面前,颤声道:

  “幼常,果然是你……”

  马谡听到有人叫他的字,急忙扭头去看,正是他的好友长史向朗。

  “……巨达…是你…”

  两个人互相抱住胳膊,眼眶一瞬间都湿润了,他们万没想到与自己的好友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会面。

  “巨达,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马谡问。

  向朗擦擦眼泪,说道:“我是奉了丞相之命去外营办事,今天才回南郑。幼常你这是…………”他看了看马谡的赭衣,又看了看旁边烙着“五兵曹属”印记的马匹,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本想速速赶回南郑,好替幼常你在丞相面前争取一下,却没想到……已经弄到这地步了么?”

  “唉,既然今日遇到巨达,也是天意。就请将我绑回去吧,能被你抓获,总算我也死得瞑目。”

  马谡说完,就跪在了他面前。向朗急了,连忙扶他起来,大声道:“古人为朋友不惜性命,难道我连他们都不如吗?”

  说完向朗从怀里取出一包钱,塞到马谡手里,然后将自己的马缰绳递给他。马谡楞在那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向朗红着眼睛,表情充满了诀别前的悲伤,急声道“还在这里耽搁什么,还不快上马离开这里?难道还等人来抓吗?”马谡犹豫地抓住缰绳,翻身上马,却仍旧注视着向朗不动。

  “丞相那边我去求情,幼常你一定要保重啊!” 向朗说完猛拍一下马屁股,骏马发出一声长嘶,飞奔出去。马谡伏在马背上,握着缰绳一动不动,只把头转回来,看到向朗保持着双手抱拳的姿势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晨雾之中。

  两位好友最后的一面就这么匆忙地结束了。马谡一边任凭自己的眼泪流出,一边快马加鞭,朝着勉县的方向跑去。

  诸葛亮时代的蜀汉官僚体系相当有效率,整个汉中的军政系统在事发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从南郑向各地发出了十几道紧急公文,命令各地关卡郡县缉捕在逃军犯马谡。这一切仅仅是在马谡出逃后的半天之内。

  而他们的工作效率也令人感到吃惊,五天之后,马谡即告落网。

  马谡被捕的过程很简单:勉县的县属搜缉队在边界地带发现了一名可疑男子并上前盘问,正巧队伍中有人曾经见过马谡的长相,于是当场就将他捉住了。

  当诸葛丞相听到马谡再度被捕的消息时,毫不犹豫地下令将其关进军正司的天字监牢。他对马谡彻底失望了。

  “马谡畏罪潜逃”, 无论是正式的公文还是人们私下的议论,都会把马谡的这一举动视做对他罪行的承认——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是内心有愧的话,为什么不申明,反而要逃跑呢?他原本还对马谡存有一丝信心,结果马谡的逃亡就将这最后一点可能性也粉碎了。

  诸葛丞相自己都不得不接受这一个事实:马谡是有罪的。于是,他立刻公开了费褘的调查文书,并且在非正式的会议上对自己在街亭人选决策上的失误做了检讨。

  而马谡的结局很快就确定了,死刑,由诸葛丞相亲自签署。

  这个结果在汉中得到了不错的反响。将领们普遍认为这是个可以接受的处置,而丞相府中的文官们虽然对马谡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在政治大环境下也不敢说什么。只有长史向朗一个人向诸葛丞相提出了异议,不过他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只是恳求丞相能够赦免马谡的死刑。

  提出类似请求的还有特意从成都赶来的蒋婉与费褘,不过都被诸葛丞相回绝了。这一次,诸葛亮似乎是决意与马谡彻底断绝所有关系。而对于向朗,诸葛亮还有另外的愤怒,因为有人举发他在发现马谡逃跑的时候不仅没有立刻举报,反而将自己的马匹交给马谡协助其逃亡。当诸葛丞相召来向朗质询的时候,向朗只是平静地回答:“我是在尽一个朋友的,而不是一位长史的职责”

  而处于这旋涡中的马谡对那些事情浑然不觉,他被关在了天字监牢中,与世隔绝,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鉴于上一次逃狱的经历,这一次的天字号监牢戒备异常森严。有四名狱卒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看守在门前,内侧则另有十几名守卫分布在各处要点,而军正司特意还派遣了三十名士兵在监狱外围,可以说是滴水不露。

  负责视察警卫工作的是镇北将军魏延,这也反应出军方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面对这位大人物,典狱长既兴奋又紧张;他走在魏延旁边,拍着胸脯对这个板着脸的将军保证说:“除非犯人是左慈或者于吉,否则是绝不可能逃出这个监狱的。”

  魏延“唔“了一声,把头偏过去偷偷窥视在牢房中的马谡。马谡正躺在狱房的草床上,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似乎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一动不动。

  “别放松警惕,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家伙又会逃掉。”

  魏延冷冷地对典狱长说,后者连连点头,将牢房的铁栏柱和大锁指给他看。他用手握了握,那锁足有三斤重,需要用两把钥匙同时才能开启;而牢房四壁包括地板则是完全的石质,石块彼此之间严丝合缝,没一点松动;唯一的一扇气窗只有一尺多宽,还被六根铁拦柱分割开来。他确实看不出任何囚犯能逃跑的可能。

  “三天之后就会公审,可千万别出什么差池。”

  “小的明白,尽可放心。”

  “下午押到的还有李盛、张休两个人,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两间牢房都准备好了,加派的人手也已经到位。”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离开牢房,两名狱卒立刻补上他们两个的位置,严密地监视着那个犯人。马谡趴在床上,脸压进草里,看上去还是已经睡着了,其实他正在紧张地思索着刚才魏延与典狱长的对话。

  李盛和张休也被抓进来了?但是费褘那日却对他说他们两个与黄袭、陈松二人一起供认马谡是有罪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也会被抓进死牢?

  马谡轻轻摆动一下脑袋,换了个姿势,继续回忆起那日与费褘会面的情况,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看到了黄袭和陈松的供词,而没有李盛和张休的,这是一个疑点……不,整个街亭事件,就是一个最大的疑点,马谡觉得隐约有一张网笼罩在自己的头上,将自己拖进阴谋的泥沼之中。

  经历了这几番出生入死出死入生的折磨后,马谡的激愤与怒火已经被消蚀一空。当他置身于这死牢之中的时候,已经不再象开始那样疯狂抗拒,绝境下的冷静反而让他恢复了一度被怒火冲晕了的理智;作为蜀汉军界首席军事参谋的缜密思维悄然又回到了他身上。

  不过即使他有再多的疑点,也不可能得到澄清了。在这样的死牢里,无论他的求生欲望和怀疑多么的强烈,也无法穿越厚厚的石壁传递到外面去。他的生命,就只剩最后三天了而已。

  他保持着俯卧的姿势思考了一个多小时,觉得脑子有点晕,于是打算坐起身来。但当身体直立的瞬间,头一下子变的异常沉重,迫使他不得不变换一下姿势,重新躺了下去。这一次头感觉稍微好了一点,而肺部却开始憋闷起来,火辣辣地疼。

  “大概是在逃亡的时候感了风寒吧。”

  马谡不无自嘲地想,即将要被处死去的人还得了风寒,这真讽刺。他这么想着,同时把身体蜷缩的更紧了,觉得有点冷。

  到了晚上,开始还微不足道的头疼却越来越严重了,他全身发寒,不住地打着冷战,体温却不断上升。狱卒从门上的小窗送进晚饭的时候,他正裹着单薄的被子瑟瑟发抖,面色赤红。

  这种异状立刻被狱卒所觉察,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没有急于打开牢门,而是隔着栏杆喊马谡的名字。马谡勉强抬起头,朝门挥了挥手,然后又重重躺回到草垫子上,剧烈地喘气着,头晕目眩。

  狱卒看到他这副模样,连忙叫同事分别前往典狱长和巡更两处取钥匙来开门,然后端来一盆清水和一碗稀粥送进牢房去。马谡挣扎着爬起来,先咕咚咕咚喝了半盆清水,一阵冰凉入肚,似乎热气被暂时压制住了;他又捧起了稀粥,刚喝了去几口,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哇”地一声张口呕吐出来,稀粥混杂着胃液濡湿了一大片草垫。

  马谡是公审期间的重要犯人,干系重大。当听到说他突然得了重病后,典狱长不敢怠慢,立刻从家中温暖的被子里爬起来,赶到了天字牢房,同时到达的还有一名临时召来的医者。

  到达监狱后,典狱长趴在门口仔细地观察了半天,认为这不象是装病,这才让叫人将牢房门打开。接着几名守卫先冲进屋子里守在一边,然后才叫那名医者走近马谡。

  医者先为马谡把了脉,查看了一下他的舌苔颜色,随后叫守卫将马谡扶起来,把上衣脱掉,让他赤裸上身。当衣服被脱掉之后,在场的人一下子注意到,马谡的上半身满布着暗红色小丘斑,胸前与腹部相对少些,四肢却很多,这些小斑点已经蔓延到了脖子,看样子很快就会冲上面部,那情景看起来十分骇异。

  医者一看,一时间大惊失色,“腾”地站起身来,挥舞双手大声叫牢房里的人都退出屋子去。守卫们见到医者的神态异常,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个个惊慌地跑出门去,医者最后一个离开牢房。

  “病人情况怎么样?”

  在门外守候很久的典狱长急切地问道,医者擦了擦汗,结结巴巴地回答:“大人,适才小的替此人把脉,所得竟是一麻促。脉如麻子之纷乱,细微至甚,主卫枯营血独涩,属危重之候。苔燥黄剥脱,面色无华,四肢枯槁,更兼身受牢狱之苦,饮食不调刑具加身………”

  “究竟是什么病?”典狱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喝道。

  “是虏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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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 17:07: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中)

  牢房内外一瞬间被冻结。典狱长和守卫们下意识地都后退了几步,仿佛对这个名字无比的畏惧。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虏疮”是一种几天内可以毁灭一个村庄的可怕疾病,很少有人能在它的侵袭下幸存。两百多年前,大汉伏波将军马援和他的士卒们就是在征讨武陵蛮的时候染上此病而死,从此这种病就流传到了中原,成了所有汉朝人的噩梦。

  而现在“虏疮”就出现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马谡身上。

  典狱长的脸色都变了,他咽了咽唾沫,勉强问道:

  “那……那怎么办?可以治好吗?”

  “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千万别让‘虏疮’演变成大疫,否则整个汉中就完了。”

  “那这个病人……”

  “以我个人的看法,越早烧掉越好。”

  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烧的有些昏迷的马谡对这句话都听的一清二楚。

  诸葛丞相接到监狱的报告后,他皱起了眉头。‘虏疮’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去年在蜀汉讨伐南部叛乱的时候,这种病也曾经在军中爆发过,几乎致使全军覆没。丞相没想到,这种病会忽然出现在汉中,得病的人还是一名即将要被公审的死刑犯————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名死囚却曾经是南征战役中的功臣。

  “文伟啊,你觉得该如此处置为好?”

  丞相看着文书上“马谡”的名字,向站在一旁的费褘问道。费褘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说:

  “以幼常……哦,不,以马谡现在的情况,恐怕已经不适合再做公审了……万一因此引起疫病,可就难以处置了。”

  丞相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从内心深处也并不希望公开审判马谡,那不仅意味着死刑,还意味着不名誉的耻辱。他已经决定放弃马谡,但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歉疚感萦绕在心头;那毕竟是他多年的亲信,曾经委以重任,也曾经无比的信赖。

  “幼常啊,就让我最后为你减少一点痛苦吧。”

  诸葛亮提笔悬在空中许久,最终还是在文书末未批了四个字“准予火焚”,然后拿起印章,在文书上印了一个大大的红字,同时两滴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费褘看在眼里,小小地叹息了一声,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步。

  既然丞相府批准了对马谡施以秘密火焚的处置办法,下面的人就立刻行动起来。马谡的牢房无人再敢靠近,监狱还特意调来了一大批石灰洒在牢房四周;另外军正司还派人在南郑城外找了一处僻静的山区堆积了一个木柴跺,以用来焚烧尸体——最初是打算在城里焚烧,但是医生警告说如果焚烧不完全同样会引起疫病。

  当这一切工作都准备就绪后,接下唯一需要等待的就是马谡的死亡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并不需要等多久。马谡自从发病以后,就不停地颤抖,呕吐,而且高烧不退。虽然监狱仍旧按每天的定额提供食物,但他吃的非常少。据送饭的狱卒说,那些小丘斑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并且逐渐形成了水疱,甚至开始化脓。

  这种情况连续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早上的时候,前来巡查的狱卒发现昨天晚上的晚饭丝毫没有动过;当他小心地朝牢房里张望时,发现原本应当裹着毯子颤抖的囚犯,现在却平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凭被单盖在脸上。

  他是否已经死于“虏疮”,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但是并没有一个足够勇敢的人敢去踏进牢房去确认这件事,包括典狱长在内。

  这是一个颇为尴尬的技术性难题。它很困难,以致于监狱无法做出囚犯是否死亡的判断;但是它又显得很可笑,所以监狱不可能拿这个做为理由向上级去请示。

  这种局面持续了很久,大家都把视线投到了典狱长身上。典狱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似乎是下了决心一样地说道:

  “虏疮可是致命的疾病,已经过了三天,什么人都不可能活下来吧?”

  他的话本来只是一个探询口气的文句,但周围的人立刻把它当做一个结论来接受,纷纷点头应和。马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典狱长的话是正确的。

  于是结论就在没有医生的情况下匆匆决定了。按照事先已经拟定好的计划,典狱长一边派人向军正司和丞相府报告,一边命令盛殓尸体的马车准备好出发。

  运输马谡的尸体是件麻烦的事,两名狱卒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被指派负责搬运。他们穿上最厚的衣服,在衣缝中洒满了石灰粉末,嘴和鼻子都包上了蜀锦质地的围罩,以防止也被传染,这都是汉军根据在南中的经验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当两名狱卒当战战兢兢踏进牢房的时候,他们发现马谡在死前用被子蒙住了全身,这可能是死者最后时刻感觉到寒冷时裹住的。这很幸运,因为他们不必直视死者全身那可怕的脓疮了。于是他们就直接拿被子裹住马谡,将他抬上了盛殓尸体的马车。

  很快军正司负责验明正身的官吏赶到了,不过他显然也被虏疮所吓倒,不敢靠近。狱卒掀起被子的一角,他远远站着看了一眼马谡的脸,连忙点了点头,把头扭了过去。

  “虏疮病人用过的衣服被褥也会传染,所以我们不得不将那些东西一起烧掉。”

  典狱长对这位军正司的官员解释道,后者接过文书,在上面印了军正司的印鉴,随口问道:

  “焚烧地点准备了好吗?”

  “晤,是的,在城南谷山的一个山凹里。”

  “那里可是不近啊,在这么冷的早上……”官吏抱怨道。

  “是啊,不如您就和我在这里喝上几杯,等着他们回报就是了。”

  “这样不太好吧。”官吏这样说着,眼光却朝屋子的方向瞟去。

  “其实人已经死掉了,现在又验明了正身,用不着您亲自前往。何况虏疮利害,去那里太不安全了。”

  官吏听到这些话,眉开眼笑,合上文书连连表示赞同。

  结果典狱长与军正司都没有亲自出席焚烧现场,只有事先搬运马谡尸体的两名狱卒驾着马车来到谷山的焚烧场。

  焚烧场的木料都是事先堆好的,为了确保充分燃烧,柴垛足足堆了有两丈多高,宽两丈,中间交错铺着易燃的枯枝条与圆粗木柴,垒成一个很大的方形。两名狱卒下了马车,先将随车带来的油一点一点浇到柴火上,接着合力将马谡的尸体放到柴跺的顶端。

  最后马车也被推到了柴火的边缘,准备一起焚毁。其中一名狱卒抬头看看天色,从怀里掏出火石与火镰,俯下身子点燃了柴垛。

  火势一开始并不大,从易燃的枯叶子枝条开始烧起,浓厚的白烟比火苗更先冒出来。两名狱卒跑出去二十余丈,远远地望着柴垛,顺便互相检查自己是否有长出奇怪的脓疮。

  就在这时候,躺在柴堆中的尸体右手指头忽然动了动,整条胳膊随即弯了弯,然后嘴里发出一阵如释重任的喘息。

  马谡还活着。

  天字监牢里的马谡和之前在兵狱曹里的马谡有着微妙的不同。他不再是颓丧失意的,而是充满了因绝望而迸发的强烈求生欲望,那五天的自由逃亡点燃了他对生存的渴望并一直熊熊地燃烧下去。一只曾经逃出囚笼的飞鸟是不会甘心再度被囚禁的。

  从进了牢房的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想着如何逃出去。就在这个时候,他得了虏疮。马谡对虏疮有一定了解,他虽然不知道如何治疗,但虏疮大概的症状与汉军处理死于虏疮的尸体的办法都很清楚。

  所以当那名医师在牢房外提出将尸体焚化的建议时,一个计划就在马谡心里形成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马谡一直努力将身罹虏疮的痛苦夸张几倍,以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后在第三天的时候,他停止了进食,并且忽然变的寂静无声,用被子蒙住全身装做已经死去的样子,等着被人搬出监狱。

  其实这并不能算是计划,而是一个彻底的赌博。只要有一个人扯下被子为他诊脉、测试心跳或者呼吸,那么就立刻会发现他还活着,那么他就输了。

  他赌的,就是人们对虏疮的普遍恐惧心理。他们畏惧虏疮,生怕自己靠近会被传染,因此并不会认真检查尸体。显然他赢了,但是这个胜利的代价是多么的大呵。当马谡被狱卒抬走的时候,他必须忍受着体内的煎熬,要保持身体的极度安静,不能出声,不能颤抖,甚至连呻吟与喘息都不可以。

  很难想象一个正常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要知道,身体的内伤比外伤更加震彻人心,也更加难挨;已故的蜀汉汉寿亭侯关羽曾经刮骨疗伤,谈笑风生;而魏国太祖武皇帝曹操仅仅因为头风的发作就难以自持,头晕目眩。足见马谡需要承受的内伤之痛是多么巨大,古代的孙膑与司马迁和他比起来都要相形见绌。

  一直到狱卒们走远以后,置身在易燃柴火中的马谡才敢于喘出第一口粗重的气息,他整个人仍旧在承受着虏疮的折磨,一点也没减轻。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马谡很可能已经真正的死了。

  马谡谨慎地翻了一个身,尽量不碰到周围的柴火。幸好现在白烟滚滚,而树枝也烧的劈啪做响,能更好地掩饰他的行动。然而逐渐大起来的火势对马谡来说,仍旧是一个危机,他开始感觉到身体下面一阵灼热,再过一小会这种灼热就会演变成焦炙。

  但是他不能动,狱卒还在远处站着。他必须要等火势再大一点才能逃离柴堆。于是他在烟熏火燎之中咬紧牙关,保持着仰卧的姿势,一点一点地朝着柴堆的相反一侧移动,手掌和全身的皮肤承受着烫烧的痛楚。

  这不过几尺的距离,却比马谡哪一次的行军都要艰苦。他必须要在正确的时机做出正确的抉择,早了不行,狱卒会发现他;晚了也不行,他会被火苗吞没,成为真正的火葬。

  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浇过油的木材燃烧的极快,同时阵阵烟雾也扶摇直上。马谡身上的衣服也开始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这个时候,一个画面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街亭!他想起了身旁的那名士兵被飞箭射穿了喉咙,更远处有更多的士兵倒下,四周翻腾着生于死的海洋;他恐惧这一切带走生命的洪流,于是拔出佩剑,瞪着血红的眼睛,竭尽全力地大吼:“我不能这么死掉!”

  我不能这么死掉…………马谡喃喃自语地对自己说,同时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又做了一次移动。终于,一只手最后摸到了柴堆的边缘。他闭上眼睛,在确信自己真正燃烧起来的同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自己的身体,朝着柴堆外面翻了下去。

  马谡先感觉到的,是清冷的风,然后是青草的香气,最后是背部剧烈的疼痛,耗尽了体力与精神的他终于在强烈的冲击下晕了过去。

  原来火葬柴堆的另外一侧,是一处高约二十丈的断崖,悬崖的下面则是一片厚厚的草坪。

  马谡缓缓醒过来的时候是当天晚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的星斗。他左右动了动,发现身体陷在茅草之中,皮肤的烧伤与灼伤感觉稍微好了点;但是虏疮的痛苦依旧存在,而且经过那一番折腾后反而更加严重起来。他伸了一下右腿,一阵刺骨的疼痛自脚腕处传来,可能是落下来的时候骨折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拖着残破的身体从杂草堆里向上边爬去。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恰好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小溪细流,马谡趴在水边“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然后靠着一棵大树坐起来。现在天色很黑,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树林里静悄悄的。看来狱卒并没有发现这死囚在火葬中竟逃了出来,因此监狱没有派大队人马进行搜捕。

  换句话说,马谡现在在蜀汉的官方记录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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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 17:0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下)

  人造的禁锢已经被他侥幸逾越,但是自然的考验却还不曾结束。马谡的头、咽喉与四肢依旧钝痛难忍,浑身打着寒战,遍布全身的痘疱不见任何消退。

  所幸马谡神智还算清醒,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仍旧很恶劣:这里距离南郑太近了,如果有军民偶尔经过并发现他的话,即使认不出他是马谡,也会把他当做患有疫病的病人通告给军方。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一地区,然后找到补充食物的落脚之地。

  他是否有这种体力坚持到走出谷山,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马谡环顾四周,捡了一根粗且长的树枝当作拐杖,然后凭借着惊人的毅力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着一个模糊的方向走去——这种毅力是以前的他所不曾拥有的。每走几步,他都要因为内病和外伤的煎熬而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但却一直坚定地沿着溪水向着上游走去;一路上渴了就喝点溪水,饿了就摘几个野果子果腹。曾经有数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行了,不过每一次都奇迹般地撑了过来。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天,在马谡逃出牢笼的第二天下午,他走到了谷山的山腹之中,找到了一条已经废弃很久的山道。

  这条山道是在两个山包之间开凿的,宽不过两丈多,刚能容一骑通过。因为废弃已久,黑黄色的土质路面凹凸不平,杂草从生,原本用做护路的石子散乱地搁在路基两侧,快要被两侧茂盛的树林所遮蔽。

  马谡沿着这条路走了约两三里,翻过一个上坡,转进了一片山坳之中。就在他差不多感觉自己到达极限的时候,他注意到在远处树林荫翳之下有一间似乎是小庙的建筑。

  “会不会有人在那里居住?”

  首先马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他谨慎地躲进树林,仔细观察了一会,觉得没什么人居住的痕迹,于是就凑了过去。当他来到这小庙的前面时,看到了庙门口写着两个字:义舍。

  十几年前,当时汉中的统治者是张鲁。这个人不仅是汉中地区的政治首脑,而且还是当地的宗教领袖。他以“五斗米教”来宣化当地人民;做为传教的手段之一,张鲁在汉中各地的道路两旁设置了“义舍”,里面备办着义肉义米,过路人可以按照自己的饭量随意取用,无人看守。如果有人过于贪婪,鬼神就会使其生病。

  这是一种公共福利设施,而马谡现在看到的这一个,显然就是属于张鲁时代的遗迹。

  当马谡走进去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这间义舍里居然还有残留的粮食。当然,肉与酒已经彻底无法食用了,但是储存的高梁与黄米还保存完好,另外柴火、引火物、蜡烛、盐巴与干辣椒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件旧衣服。大概因为这条道路被人遗忘的关系吧,这些东西在历经了十几年后仍旧原封不同,只是上面积了厚厚的尘土。舍后有一条沟渠,里面满是腐烂枯叶,不过清理干净的话,应该会有活水重新进来。

  “沧天佑我不死,这就是命数啊。”

  马谡不由得跪在地上,喃喃自语。他并不信任何神明,因此就只向苍天发出感慨,感谢冥冥中那神秘的力量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拯救了他的生命。

  于是这位身患重病的蜀汉前丞相府参军就在这座意料之外的世外桃源居住了下来。虽然虏疮的威胁让马谡的身体日渐衰弱,但至少他可以有一个安定的环境来静息——或者安静地等待死亡。

  时间又过去了三天,他全身的疱疹开始灌浆,渐成脓疱,有种鲜明的痛感,周围红晕加深;而本来消退的体温也再度升高。高烧一度让马谡连床都起不来,只能不断地用凉水浇头。在这种高热状态下,他甚至产生了幻觉,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兄长马良、好友向朗、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但是惟独没有诸葛丞相;在马谡的幻觉里,诸葛丞相总是一个飘渺不定的存在,难以捉摸。

  这期间,马谡只能勉强打起精神煮些稀粥做为食物,他破烂的牙床和虚弱的胃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高烧持续了将近十天,才慢慢降了下去;他身体和脸上的脓疱开始化脓,然后凝结成脓痂,变成痂盖覆盖在脸上。马谡觉得非常痒,但又不敢去挠,只能静待着它脱落。就这样又过去了十天,体温恢复了正常,再没有过反复,头和咽喉等处的疼痛也消失无踪,屡犯的寒战也停止了肆虐;马谡的精神慢慢恢复过来,食欲也回到了正常水平。这个时候,马谡知道自己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他奇迹般地从“虏疮”的魔掌之下幸存下来了。

  这一天,他从床上起来,用手习惯性地拂了一下脸庞,那些痂盖一下子全部都自然脱落,化成片片碎屑飘落到自己的脚下。他很高兴,决定要给自己彻底地清洗一下。于是马谡拿起水桶,走到外面的沟渠里去取水,当他蹲下身子的时候,看到了自己水中的倒影,异常清晰。

  那张曾经白皙纯净的脸上,如今却密密麻麻地满布着疱痕;在这些麻点簇拥之下,五官几乎都难以辨认,样貌骇异。这就是“虏疮”留给马谡最后的纪念。

  不知为什么,马谡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第一个感觉却是想笑。于是他索性仰起头,对着青天哈哈大笑起来, 附近林子里的鸟被这猝然响起的声音惊飞了几只;笑声持续了很久,笑到马谡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喘息不定,那笑声竟变得仿佛哭号一样。大概是他自己也被这种颠覆性的奇妙命运所困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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